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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Writer's picture赫斯辛

第四章

傷口開始癒合,但我沒有一次下床。

夏尚沒有叫我起床過,前面好幾週他幾乎整天待在書房,幫我換藥,餵我吃飯跟點心,他給我喝很多酪奶,要幫助傷口復原。但我沒有一次感覺到這些以前整天想吃的東西有什麼味道。

杰野出現過幾次,在我半睡半醒間,我聽到他跟夏尚說話。

我偶爾會做噩夢,夢到貝雜把我從小洞裡拖出去,醒來後我都會縮進棉被裡,努力忘掉那個恐懼跟壓迫感。

以前這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:跟夏尚整天相處,不停吃點心,整天睡懶覺,可是現在我卻脆弱得可以,除了睡就是發呆,不知道何時該起床,也不想起床。

我心裡深處覺得,晚一天下床,我就可以晚一天面對自己的命運。

「夜祖,右腳癒合得差不多,過來躺椅上吃飯吧。」

有一天,夏尚從外面帶進來悶飯時終於這麼說。

我不知道過了多久,也許快兩個月。我也沒有意識到這些日子,夏尚對我的傷,不論是腳上或是心裡的傷,用了多少心思,他的耐心又能持續多久,但這句話讓我意識到,我不可能永遠躲在床上。

躺椅就在旁邊,我只要下床站著就可以,可是我看著夏尚,卻是一動也動不了。

「夜祖,到躺椅上。躺久了會一輩子起不來。」

我不想讓他生氣,可是把兩隻腳放下床邊,我卻還是坐在床上良久。我看著自己還包著布的腳踝,兩手撐著床,但是一踏到地,進門的杰野讓我停下動作。

「用右腳,沒事的。」

如果只有夏尚在,我應該不會嘗試,傷口有多痛我都記得,可是杰野的視線讓我心裡一狠,索性踩著右腳,踏出左腳,但是下一刻,我就感覺到小腿跟腳踝的酸軟,完全使不上力,讓我往前傾斜,我手抓住躺椅,那種可怕的感覺已經蔓延全身,好像腳踝完全少了一截,支撐不了身體。

腳筋。

貝雜就是要我從此不能走路,而他也不可能失準。

「你臥床太久了才會這樣。」

我最後一點希望粉碎,夏尚雖然這麼說,但又把我抱到床上,讓我哭了起來。

我應該可以忍到杰野走才哭的,可是夏尚要把我放到床上時,我終於對那個床厭惡至極,因此死命抓著他脖子。最後他不動,反而是我看到自己的左腳踝在空中彎成一個詭異的角度,看起來就像沒有骨頭一樣,讓我全身顫抖起來。

「杰野,把夜祖帶回你房間吧,接著多陪陪他,你之前太忙了。」夏尚說道,這一次杰野雖然沉著臉要接過我,但我緊抓著夏尚,還哭叫起來。

「不要,我不要⋯⋯走開!」

最後夏尚把我放到椅子上,我抓著魚皮毯哭了起來,而且完全停不了。他餵我喝了鎮定的藥草,我睡醒繼續哭,哭完又睡。夏尚無計可施,只能任由我去。

*

我很少想起自己的生父戴辛公爵。

血緣是斷不了的東西,這一點我很清楚,但是我的確跟他就像兩個世界的人,既使聽到他的名字,我也沒什麼感覺。只有幾次沒人的時候,在島國的地理書上看到他的肖像時,我曾順手拿了一旁的銅鏡看了看自己跟他的長相有什麼關聯,這種模糊的連結也會讓我短暫的想像自己生母是什麼模樣。

但是完全無從依據的幻想持續不了多久,「母親」這個印象在我成長中根本不存在,所以最後我總是放棄。

但就算再無關,想到戴辛公爵是給了我生命的人,我還是感到奇妙。

戴辛留下我,是為了毒殺杰野。

夏尚扶養我,教育我,也是為了杰野。

而教會我怎麼活,終於不是為了杰野的,是一個名叫「迷利」的人。

儘管她是我見過最怪最奇異的人,但如果沒有她,我的命運完全無法想像,很可能已經死在夏尚房裡的床上。

雖然迷利是個男人,但他喜歡我稱他做「她」,而這也是他最奇妙的一點。

我不知道夏尚打算拿我怎麼辦,他一定有計劃,而且任何事情都有好幾個備案,他就是這樣的人。我沒有辦法下床,也沒再去嘗試,他對我的耐性也一點一點消失。

「你沒有辦法走路,不是傷口還沒好,是你的心智殘廢了。」夏尚一次拿拐杖給我的時候說。我可以感覺到他在警告我,但是要我拿著那種東西走出書房,或是像猴子一樣彎腰走路,我怎樣都辦不到。

以前我正常的時候,其他爵爺跟鞍馬就可以取笑我的頭髮、眼珠、說話的口音,現在跛腳走路會是什麼情境,我自己都可以想像。

「夜祖,你的傷口好了,我什麼都無法為你做了,除非你自己試試看。人有各式各樣的樣貌,我當初挑了你,就是知道你可以生存下去。」夏尚沉沉的說道,我正坐著跟木精玩,他這麼說時,我看了拐杖一眼。

「你為什麼不挑別人?」

我應該有一個月沒開口了,聲音沙啞微弱。我沒看著他,但可以感覺到夏尚因為我終於有反應感到驚訝。

「你可以挑一個漂亮、紅髮、聰明的荷姆薩男孩,你選我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耐,證明你可以把雜種變成名駒。」我第一次這麼跟他說話,也驚訝的發現,如果我沒這麼想過,怎麼會說出這種話?

「你這麼想沒有錯。」夏尚過了好久才開口。「但我那時也想知道,一個長相平凡、耳朵髒髒的戴辛國小雜種,為什麼讓我有一絲希望?」

我不解的看向夏尚,他把拐杖拿了起來,緩緩撫摸時說道,就像在自言自語。

「萬物週而復始,剛強的會變軟弱,主人成為僕人,平靜的海面才會吹起淘天巨浪。這是荷姆薩先祖伯拉帝說的,他當年剛起義時,身邊除了一隊漁民,只有一個鞍馬陪著他。杰野是最小的兒子,你是戴辛的私生子,我內心還真的希望,有一天你們會讓那些人刮目相看。」

我沒有開口,為他第一次告訴我這些感到驚訝。

「如果你什麼都沒有,我不會挑選你的。」

「⋯⋯我知道自己有什麼。」我沒有接過他遞來的手杖。

夏尚常說,杰野在叛逆期,其實我或許也是,只是以往沒有表現出來。

「你找別人當他的鞍馬吧。」

「一個爵爺只會有一個鞍馬。」夏尚平靜的說道,但我沒停下。

「如果舊的殘廢了,就可以有新的。」

「誰告訴你這個的?」夏尚看著我的表情,彷彿他才第一次認識我。

「青肯就是這樣,他們說他可以再找個鞍馬。」我說。他盯著我好一陣,最後瞇起眼。

「他們沒說錯,但青肯沒這麼做,你知道爲什麼嗎?如果他有新的鞍馬,那個癱瘓的男孩就得死,明白了嗎?」

我啞口無言,突然明白夏尚為什麼這幾個月不願放棄我,可是,我也想起來自己偷看到青肯對待小唐的畫面,而感到心裡火燙發熱起來,因為不平。

我看過其他爵爺跟鞍馬在房裡的樣子,如果不是親眼看到,我會以為杰野這麼待我理所當然。

就連最頑皮的泊帝,都會在他鞍馬生病時照顧他,而最兇狠的炎旨,我看過一次水荻跳舞時扭傷腳,炎旨幫他每晚用藥草泡腳。

「如果你去問杰野,他會很樂意讓我死的。」我說道,夏尚的遲疑持續了很久,一會兒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道。

「那是不可能的,沒有一個爵爺會放棄每晚共枕的人。」

「杰野恨我。」這是我第一次說出來,以往我怕夏尚覺得我不合適,加上我以為自己一點都不在意,所以沒有說過。

「他不會因為你受傷就恨你,這陣子他只是太忙,那是他的表達方式。」

「我沒有跟他睡過。」

夏尚幾乎要放棄這對話,我看到他要離開,終於忍不住。

而這足以讓他停下,而且看著我。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狐疑跟不解的神色,似乎覺得我在說謊。

原來是個不良品,夏尚的催迷也有失準的時候?

那時貝雜曾經在我發誓什麼都說時這樣諷刺的笑道。

我並不是個兒童了,後來我自己想通,以往夏尚要我催迷完跟杰野到簾子後,為什麼杰野都要我把衣服脫下,可是我們躺在那裡什麼都沒做?

不良品就是我,夏尚的催迷從未成功,我也從未像其他鞍馬那樣對自己爵爺產生忠誠跟愛慕,就是因為催迷總被杰野破壞掉。

保命師的催迷之後,鞍馬會跟與他最親密的人建立親密與忠誠,而性交就是最好的辦法。

杰野跟我沒有一次擁抱,每次夏尚催迷完,到簾子後杰野叫我脫衣服,只是做給夏尚看,所以,我從未對他產生任何的忠誠。

「我們沒有性交過。」我說,如果我真能讓夏尚震驚,一輩子可能也只有這一次了。「我每晚睡在自己床上,他叫我不要上去,他叫我滾開,也從來不跟我說話。只有別人在,他才會讓我親他脖子。」

夏尚一眼也沒有眨,我知道他相信了。可是他會不會把我趕走,我完全不知道。

可怕的一陣沉默,我看到他站在那裡好久好久。

既使我當時不到十四歲,我還是可以肯定,夏尚是我一輩子見過最冷靜的人,我再也沒有看過一個人能像他這樣,在震驚或憤怒的頂點時,只是靜靜不動。

然而我也害怕了,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脆弱的處境。

他會殺了我嗎?

殘廢,催迷失敗的鞍馬。他憑什麼要留下?

我以為夏尚只有兩條路,殺我或是趕我走,但是他只緩緩走到書桌前坐下,背對著我。我不敢動,直到頂棚魚眼的光芒稍暗,燈精的光芒變亮,杰野回來之後,他才第一次抬起眼。

「怎麼了?」

杰野一進門就察覺不對勁。我跟夏尚都坐著,而書房裡一片寂靜。

我以為夏尚已經做出有關我命運的決定,所以才會開口,而他一會兒站起身時,還是沒說話。杰野跟他對望著,正要發問,就被夏尚狠狠打了一掌。

我的震驚程度絕對跟杰野不相上下,而夏尚力道之使勁,讓他險些沒站穩,杰野的眼罩也從臉上掉落。

「你把自己的鞍馬毀了。」

聽到夏尚的聲音,我才知道他有多生氣,杰野有數十秒的時間沒有反應,他看向我,我才發現夏尚那一掌打得有多重。杰野怒目看著我,直到夏尚把他的下巴轉過去。

「你沒有權打我。」

「相信我,我比誰都有資格打你。」夏尚按緊杰野下巴。 「你把夜祖的訓練毀了,把我的催迷踐踏了。原本他可以對你忠心不二,一輩子就只守護效忠你,現在看他變成什麼樣子。」

夏尚轉過他的臉向著我。我呆呆的坐著,看到杰野平常沒露出的那隻眼睛,在微暗中顯得毫無光澤。雖然是夏尚打他,但很顯然他知道是我告訴夏尚,而那股怒火全都轉到我身上。

「什麼叫做『我的鞍馬』,從一開始就是你硬塞給我的!」杰野吼道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兩個人憤怒失去理智的樣子,嚇得我動彈不得。

「你把一個沒人要的戴辛雜種給我,以為這樣很有趣是嗎?你跟其他人一樣看不起我,覺得我不配擁有一個正常點的鞍馬。告訴你,我什麼都不要,我寧可一個人,也不要一個被操縱感情的玩偶!更何況還是一個又醜又髒的!」

我沒想到夏尚會動手第二次,但杰野似乎早有預料,他沒閃避,只摸摸自己滲血的嘴角。

「我把夜祖給你,就是不想你跟你那些王兄一樣。」夏尚這次聲音放低,一字一句說道。「你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?把時間花在水晶蛋遊戲,挑剔昂貴的食材,打扮跟排場鋪張,然後為了挑一個最漂亮的奴隸當鞍馬,花下的那筆錢可以讓一個漁民生活好幾年。你太弱小了,根本什麼也擋不住,如果我當初給你一個漂亮乾淨的鞍馬,你那對雙胞胎王兄也早就把他玷污了,明白嗎?」

我盯著燈精的光芒,不想再聽他們說,可是那爭吵聲還是傳進我耳裡。

「好。」杰野最後一抹嘴角,神情放鬆之後反而顯得比平常更冷沉。「隨你,你要把他給我,我就收下,既然是我的鞍馬,我要他做什麼都可以。」

夏尚沒有應答,我因為這句話而感到害怕,看到杰野衝上來更是縮起身子。我以為他會打我,但他抓住我的手,隨即把我拉下床。

我無法站立而往前撲,杰野把我從地上抱起來,那動作非常粗暴,我恨不得推開他。他此刻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怕,我只能一動不動,被他抱到書房門口。

「杰野,你要幹什麼?」夏尚看到他踏出門問道,杰野停下腳步時看了他一眼。

「所有我該對鞍馬做的事。讓他睡在我床上,給我試毒、更衣,還有侍寢。我都做了以後你少來煩我!」

走廊上都是杰野的回音,我希望夏尚救我,可是杰野完全不顧他的斥責。

「你把氣出在夜祖身上,實在太幼稚了。」

越過杰野肩膀,我看到夏尚的身影越來越遠。書房跟杰野房間很近,他踢開門以後把我丟到床上,我看到他鎖上門,趕緊要爬起身,但他隨即把我按住。

「衣服脫下。」

「不要⋯⋯」我看到他壓上來,立刻掙扎起來,可是雙腿無法使力,我除了用手跟他扭打,什麼也做不了。

我猜到杰野要做什麼,那是我無數次在其他爵爺房裡看到的,我知道他們對於那種事有多麼享受,但我從沒想過,有一天我跟杰野要這麼做,而且是這麼嚇人的方式。

他光是要我把上衣脫下,就跟我扭打到兩個人氣喘吁吁。

最後他用鰐皮腰帶把我手綁在床頭,我終於大叫起來,因為想起當時在貝雜那裡的記憶。

他用手掌按住我的嘴,我就開始胡亂咬他,但看到他把我衣服都扯下,我還是大哭起來。

「我要回書房,我要回書房!」

「這不就是你要的?」

杰野壓住紊亂的呼吸,把我下巴跟嘴按住,我看到他那隻平常沒露出的眼睛,就像沒有生命一樣,可是另一隻眼卻射出可怕的光芒。

他察覺我盯著他那隻眼睛看,用力讓我轉過身子背對他,也讓我手上的皮帶扯得更緊。

那時的杰野剛滿十六歲,其實他終歸也是個孩子,而我成了孩子出氣的玩具。

他跟我對夏尚的感情幾乎是一樣的,這也是為什麼,他會因為那兩巴掌而就此爆發。

杰野沒有故意折磨我或是弄痛我,但是造成的傷害跟羞恥也足夠了。

儘管我對床事一知半解,但是我還是很確定,這不是性愛,至少不是我曾經在其他爵爺房裡看過的那種。

*

「你今天跟我去上承載學課。」

白銀日早上,杰野突然說道,讓我從枕頭上抬起眼看他。

我在他床上已經睡了兩週,這兩週我哪裡都沒去,也沒見到夏尚。自從那晚杰野把我丟到他床上,把我衣服脫下之後,我天天都被他強迫要做那種事。起先痛得很,我每晚都哭著睡著,後來還是痛,可是更多的是絕望。

我幾乎以為自己得一輩子這樣躺在他床上,哪也去不了,結果這天早上他把眼罩戴上後說道。

「不要。」我說,他一眼也沒看我。

「把飯吃下,穿上衣服,不然我直接抬著你去。」

我不懂杰野要什麼,他可以自己上課,而我根本無法正常走路。他不在房間時我曾試過,我雖然可以走,但是那只是接近「爬」的姿勢。我的左腿筋被貝雜割斷,讓我直不起小腿,右腳雖然正常多了,可是太久沒下床已經失去力氣。

杰野不在時,我為了拿水喝,下床到桌子邊,只是一小段,我卻不時要用手撐著地面。我不知道怎麼辦,只能爬回床上,然後望著杰野房間的小窗,如此整個下午。

我緩緩套上衣服,卻覺得整個胃都在翻攪,光想到要看到其他爵爺,我都渾身冰冷,以往我已經是這些人的眼中釘,怪到不能再怪的異類,現在奇怪的走路姿勢會給我帶來什麼,我不用想都知道。

我沒有吃早餐,杰野示意我下床,我爬到門邊,想用門把撐起身子,他拉住我的手,讓我勉強站直。

沒走幾步我就氣喘吁吁,在走廊上只能看到地面,偶爾抬起頭,杰野的背影就在前方。

或許只痛苦這麼一次⋯⋯

我告訴自己,以往我雖然總是被以異樣眼光看待,可是久了倒也習慣,或許這一次,他們嘲笑我一天,隔天就沒事了。

我抱著這種心態,彎著腰緩緩走著,右腳又酸又痛,我努力模仿以往走路的樣子,但不管怎麼努力,無法伸直的腳都呈現半彎曲。

承載學是所有未成年爵爺都要上的課程,我絕對避不開眾人的視線,但是我可以盡量低調,畢竟杰野總是坐在角落的位置,而我相信其他人也知道我受傷,或許他們會有這麼一次,覺得我已經夠慘,暫時不找我麻煩。

然而我錯了。

後來我曾經在夏尚的一本書上看到有關社會群體的研究,有許多生物的研究認為,以往人們認為幼童比成人更具感知能力,更不受世俗規範的限制,因此更有體貼的特質,這其實是錯的。青少年跟兒童缺乏同理心,在群體的行為表現,往往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殘忍。

「啊,杰野,你看得懂書了?」

我跟在杰野後面,進了承載學的大廳,在門口的水荻正餵炎旨喝藥草汁,炎旨看到杰野之後咧嘴一笑。

「我會唸第一章了。」杰野很認真的點點頭,炎旨挑起眉毛。

「喔,你拿的是故事書?你真厲害,能念這個不簡單呀。」

「炎旨殿下⋯⋯」水荻柔聲想制止,我趁著他們說話時想趕緊爬到有椅子的地方坐下,但水荻在看到杰野身後的我時,卻是突然停下聲音。

水荻已經是唯一對我友善的人了,可是他看到我手撐在地面上爬行的樣子,紫藍色眼睛震驚不已,這也讓炎旨看向我,而他那眼神跟笑容,就跟他看那些人馬等低等獸人的眼神一樣。

「那不是杰野的鞍馬?」

其實我已經在椅子邊,但是抬起頭發現所有大廳裡的爵爺跟鞍馬都看著我,室內一陣詭異的氣氛。

那是我第一次,感覺到自己不是人。

雖然以往我就知道自己不同,在這群相貌俊美,資質優異而且高雅打扮的貴族面前,我永遠是乞丐,但是如今,我才知道杰野想對我做什麼。

原本預備好被取笑,但這種反應簡直比輕視還可怕。

我一手扶著椅子,正要撐上去坐著,卻再也動不了。

汗水從我額頭流下,肩背上彷彿可以感覺到輕刺的奇異目光。

「杰野,你今天帶了一隻猴子來?」炎旨打破沉默,這似乎也提醒了其他人,他們感到詭異的原因:看到一個人形的人像動物的舉止。

我沒辦法動彈,只覺得耳朵嗡嗡響,什麼都聽不到,我寧願杰野附和他,寧願自己被當成笑話,那也比被當成怪物好。

但是他沒有。

我知道自己不能動也不能出聲,但是幾個月以來壓在內心裡的酸熱,很像突然間融掉一般,消失得無影無蹤,只剩下我被摧毀的心智。

夏尚沒說錯,我的心智也殘廢了。

炎旨走上來的同一刻,我立刻掉頭出了大廳,為了趕緊離開,我顧不得自己的姿勢多可笑,用雙手撐著,能爬多快就爬多快,腳絆到門檻的同時我跳了起來,又是用力半跑半爬,大廳裡的笑聲也被我拋在腦後。

我覺得傷口好像要裂開了。我鑽進樹叢裡才停下來,整顆頭火熱發燙,臉上好像被打了無數個巴掌一樣火辣。

我沒有地方去,沿途經過的幾個僕人也都停下看我,但我這一次毫無感覺,埋頭拚命爬,最後在夏尚的書房外停下。

走廊上都是我呼吸的回音,我抓著門把站起來,用暗語敲門之後,木精就把門打開,我茫然的進了書房,趴在地毯上緩和急促的呼吸。

夏尚不在。

好久沒進書房,但我還是知道,如果他在,梯形桌上一定會有正煮著的藥水或是化學藥劑。我看了看,藥水還是溫的,所以他剛走不久。

藏進書房讓我感到平靜,可是也感覺到身子前所未有的輕盈,好像什麼都不剩。

夏尚不要我了,我很清楚。這幾週他沒有來看過我,任由我留在杰野房裡。而杰野想要我死。

死?

我從魚皮毯上撐起身子,看到書房另一頭的鏡子,突然覺得一陣詭異的興奮。

我可以站,當我站起來時就跟以往一模一樣,可是踏出一步,我就變得像動物一樣的姿勢,看到鏡子裡的自己,想像死掉的自己,我覺得異常舒服。

以前我總覺得死是最恐怖的事,可是為什麼只是幾個月的時間,我已經覺得活著才是最恐怖的事?

我的腦子很清醒,也就是因為這樣,這個決定蔓延全身時,我感到就被打了麻醉一樣的無力、平靜、舒服。

燈精飛到我肩上,陪著我爬到夏尚的桌子邊,我看到上面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藥劑,忍不住一笑。

這大概是我這幾個月來第一次的笑容,也或許是我人生到現在最發自內心的笑容。

其實這不是死亡,只是消失而已,痛苦跟一切都可以終結,想到這裡讓我高興不已。

「氫氧酒。」我撐在桌子邊,聞聞夏尚留下的藥劑,知道那是他要做溶解鐵鏽實驗的液體,我拿起瓶子停了下。

溫度正好。

我摸摸瓶身,躺在桌子上,想到夏尚,嘴唇貼在瓶口又停下。

如果說真有什麼好留戀,應該就是不甘心吧。一想到杰野可以從此獨占夏尚的關懷,我就有點不平衡。但回頭一想,夏尚本來就是屬於杰野的,在杰野看來,我才是侵入者。

不知道最後是什麼讓我屏住呼吸,一口把氫氧酒喝下,可能是我當時被杰野從這裡帶走時,夏尚的表情吧。

他知道杰野會怎麼對我,但是我看著他時,他只搖頭嘆氣,真正毀了我的是那個反應。

燈精輕扯著我的頭髮,我抬眼看著頂頭關起來的魚眼,把瓶子放下,在桌上躺下,然後任由眼裡的燈精光芒越來越暗。

*

如果我的人生在此終結,我不會遇上迷利。

夏尚曾說,神明從沒有眷顧我,但是總是留了一點運氣給我,所以我十四歲那年兩次死裡逃生,一次是從貝雜手上,一次是從自己手上。

「我照你說的做了,把他當成我的鞍馬,每晚我都上他,他睡在我床上,吃我的東西,跟我一起上課,現在有什麼不對勁?」

「你從炎旨那裡學到那種字眼的?」

我昏迷中幾度聽到夏尚的聲音,幾次失去意識,耳朵裡卻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。最後一次我嘗試閉上眼,卻覺得胃部疼痛不已。

「嗚嗯⋯⋯」我被翻趴在床邊,頭部向下,腹部撐著一個墊子。我看到夏尚的手把我嘴邊桶子裡的嘔吐物丟掉,裡面都是氫氧酒的淡藍。

「我聽不去了,你現在的口氣跟炎旨差不多,你知道那跟什麼最接近嗎?喪心病狂。」我乾嘔間聽到夏尚說道。「夜祖醒了,你走吧,這陣子別來我這裡。」

我又吐出好些液體,都是淡藍色的。夏尚把我腹部下墊子拿出來,讓我平躺在枕頭上,我頭暈的厲害,幾乎看不清楚他的神情。

「再吐一次就可以了。」看到我搖搖頭,夏尚聲音變得嚴厲。「再趴下,餘毒沒清安靜,以後搞不好瞎眼或耳聾。」

「求你⋯⋯」我已經吐得喉嚨沙啞。他讓我趴在床邊,我推開腹部那墊子,緊抓住夏尚的手。「求求你,不要讓我吐⋯⋯」

「我知道很難過,夜祖,就只剩一次。」夏尚抬起我的臉,我搖搖頭。

「我不要吐,求你,讓我死⋯⋯」

我從來沒有這麼真心求死過,也從來沒有懇求過夏尚。以往的訓練不論辛苦或是疼痛,再枯燥無味,我都沒有半句怨言,如今我連哭得力氣都沒有,只剩虛弱的低吟。「拜託你,就這樣,我真的好想死⋯⋯」

夏尚好一陣盯著我的雙眼,我幾乎以為他會答應,但他輕皺起眉頭,又在我嘴邊灌下催吐的藥劑,讓我趴在床邊嘔吐。我把最後一點微藍的液體吐出來,眼淚也滴到桶子裡。

「為什麼要救我⋯⋯.!」夏尚把我放回枕頭上時,我啜泣了起來,還推開他安撫的手。「我要死,我就求你這件事而已!」

「我知道,我知道⋯⋯」夏尚輕撫著我的臉,只讓我哭得更大聲。我哭到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,發現他還是神色平靜的看著我,一會兒等我抽噎完,他才嘆口氣。

「夜祖,我會讓你死的。」

「那你為什麼要救我?」我問。他沉默了好一陣,突然把我扶了起來,還幫我套上一件乾淨的襯衣。

「外頭冷。」他簡短的說道,在我身上也套了鬆線的褲襪還有綁腿,但是沒叫我穿上鞋子。

「要去哪裡?」我被他抱起來時問道。夏尚沒有看我,只讓木精拉開門,把我肩膀藏在他披風之下。

他要殺我?

我想到他最後一句話,感到一陣害怕,可是又想不透夏尚為什麼救我又要殺我,只能把臉埋在他披風裡。

已經到霧月了,天氣變得又濕又冷,我兩隻腳有綁腿保暖,但露出來的腳底還是有些冰冷。

似乎是深夜,碉堡裡沒什麼人在走動,我又冷又虛弱,再回過神時,感覺到夏尚正把我抱下階梯。

荷姆薩地處海邊,建築大多是石板,可是夏尚正往下時,腳踩的卻是木階。

我把頭靠在夏尚胸口,只覺得頭暈想吐,一會兒他停下時,我只看到眼前搖晃的一扇木門,邊框還裝飾了一些五顏六色的花。

「看來他在。」夏尚自語的說道,他把我放了下,進到門裡。裡頭溫暖不已,我覺得臉頰都燻到壁爐跟火盆的熱氣,而一踏在地上,軟軟的墊子還有毛皮讓我腳底更暖活。

「夜祖,我讓你在這裡待一陣子,到時會來接你回去。」

夏尚扶著我,讓我蹣跚的走著。我奇異的看著這個擺滿花朵的長廳。躺椅、茶几上都有紫色的飾品,而且有些精種是我看也沒看過的。過去我不知道有花精跟石精,而這些妖精似乎沒什麼功用,只在那裡玩樂。

長廳地上每一寸都鋪著軟毯,地上還散落著一些華麗的服飾跟帽子。小巧可愛的粉玉杯裡裝著茶,旁邊還有用金玉器裝著的點心塔,這種甜甜的味道跟香水撲鼻,讓我更想吐。

我不懂夏尚為什麼帶我來這裡,這地方感覺像是公主的圓院,而且裡頭還一直傳來歌舞聲。

長廳深處有人在笑鬧的聲音。隔著水母絲的水簾,我看到好些身影正在舞動,夏尚在那水簾前停下。

「夜祖,這裡有個叫迷利的人,你跟他一陣子。」他的表情有些複雜,眉頭深鎖,似乎不太確定自己的決定。

「如果他也救不了你,到時我會讓你死的,明白嗎?」

其實我完全不明白,但還是點點頭,看著水簾後的歌舞聲跟人影,我疑惑又緊張。

這裡有什麼樣的人?要我做什麼?

跟夏尚穿過那簾子時,我們肩上都沾到滴下來的紫色跟粉紅色液體,它們在我頭髮上變成水珠,夏尚嘆口氣把肩上的水珠跟光粉拍掉,這才帶我走進去。

站在水簾外頭的時候,我以為裡頭有好幾個人,可是走進來之後,才發現粉色煙霧瀰漫之下,有好幾個身影並不是人,而是人馬。好幾隻木精正在水池邊的豎琴上彈奏。這個地方讓我眼花繚亂,身上泛著紫色的魚人看到我跟夏尚,害怕的又鑽進水池裡。

「怎麼啦?你也有來找我的一天?」

一個悠悠的聲音說道,我這才發現身上掛著花朵的人馬中間,有個妝扮華麗的女人,她兩隻白白的長腿從裙擺中間露出來。她原本哼著歌,在看到夏尚時停下。

「黑髮沒剩幾根囉,夏尚,要我幫你染一下嗎?」

「我帶個孩子給你,想讓他在這裡待一陣子。」夏尚無視他的玩笑,對我說道。「這是迷利,跟他問個好。」

「⋯⋯仰空神的榮光照拂妳,夫人。」

她正抽著的酒煙散去,我才看清她的長相。我很少接觸到女人,所以這個基本的問候也不太熟練。對她行禮時,她看似迷醉的雙眼停在我腳上,一會兒微微挑起有著紫色亮片的眉毛。

我看不出她喜不喜歡我,以往我對鄙視跟厭惡的反應很熟悉,她卻像是在審視我一般,把我從頭看到腳。

「夜祖,這是迷利公子。」

夏尚似乎早就預料到而說道,而我有些驚訝的看著夏尚,又看看面前這個人,還是覺得夏尚在騙我。然而這個反應也讓迷利大笑起來。

「看看這下是誰搞錯了!這個小瘸子還質疑你呢。」

他的臉長長瘦瘦,這樣笑起來時我才看到一絲成年男子的輪廓。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果桃眼,鼻子高挺,可是那句話卻讓我受傷了。

「我又不是保姆。」

「這孩子我訓練到一半,他是杰野的鞍馬。」夏尚說道,對方聽到「鞍馬」兩個字微微瞪大雙眼,最後冷笑一聲。

「讓他待上一陣吧,如果連這裡也無法容身,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。」

「怎麼樣我也不要收一個瘸子。」他說這話時緊盯著我,我只看著自己腳,除此之外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
我很久以後才知道,就是我這個毫無慍怒的反應讓迷利念頭一轉,不過當下他什麼也沒表現出來,只看了夏尚一眼。

「不滿意的話,我隨時可以把他還你。」

「我只擔心以後你不想還我。」夏尚淡淡的說道,讓他露出不屑的表情。他指示木精繼續彈琴,緩緩吸了一口酒煙之後又瞪了夏尚一眼。

「怎樣?我還得送你到門口嗎?」

「夜祖,你知道怎麼做,一切盡力就是了。」夏尚離開我之前說道,但我什麼都不知道,看到他要離開,我還是害怕起來。

「下週就來看你。」他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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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章

碉堡廚房裡充斥著裝盤跟烘烤魚肉的吱吱聲響,送餐的女僕跟侍酒師擠進來又出去。 烤魚跟悶濕米飯的味道讓我吞了一口口水。躲在桌子下已經好久,要不是外頭熱鬧吵雜的聲音,我肚子的咕嚕咕嚕聲一定會被聽見。 又是好幾片裙子從我前面嗖嗖經過,這一次應該是烤河豚被送出去,濃濃香香的肉暫時蓋過廚房混雜的味道。 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。前天晚上離開戴辛公國,徹夜搭船抵達荷姆薩碉城的港口,要參加他們爵爺的生日宴會。一到貴

第一章

「等等進去之後不能再說話了。」夏尚低頭跟我說道。 我點點頭,跟著他穿過大理石,飛魚拱形的冰涼長廊,在一扇用透明彩石,大貝殼門把的門前停下,裡面透出來光線。 我身上穿著畫有彩魚圖案的袍子,那是儀式穿的衣服。 我已經在荷姆薩幾個月了,夏尚說所有爵爺跟鞍馬都必須完成這儀式,才算真正成為主僕關係。 其實他說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,只好能記多少就記多少。 「照我說的做,去吧。」夏尚拍拍我,我才走了進去,這才知道

第二章

* 「喂,小傢伙!」 下午我經過水晶蛋的時候,正是獵蹼鯊比賽開始的時候,爵爺青肯濕漉漉的頭正從*水晶蛋頂露了出來,他對我招招手,要我把右側的泡樂酒拿給他。 水晶蛋很高,幾乎有三層樓,寬度更是驚人,形狀像一顆橫放的蛋,它裡面注滿淺藍色液體,只有在下午時分陽光斜照時才能看清楚裡面正進行的比賽,所以不論是水晶蛋課程,或是真正模擬海戰的比賽,都是在下午舉行。 (*水晶蛋起源於給少年爵爺的體能鍛鍊,磨練水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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