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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Writer's picture赫斯辛

序章

碉堡廚房裡充斥著裝盤跟烘烤魚肉的吱吱聲響,送餐的女僕跟侍酒師擠進來又出去。

烤魚跟悶濕米飯的味道讓我吞了一口口水。躲在桌子下已經好久,要不是外頭熱鬧吵雜的聲音,我肚子的咕嚕咕嚕聲一定會被聽見。


 

又是好幾片裙子從我前面嗖嗖經過,這一次應該是烤河豚被送出去,濃濃香香的肉暫時蓋過廚房混雜的味道。

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。前天晚上離開戴辛公國,徹夜搭船抵達荷姆薩碉城的港口,要參加他們爵爺的生日宴會。一到貴賓的房間,我除了戴辛公爵行李裡面的一小塊餅,什麼也沒吃。戴辛公爵自己也只喝了酒,他看起來非常謹慎,但卻裝作很悠哉的樣子,徹夜排練我混進廚房被發現之後的說詞,並且確定我會在宴會裡都稱他為「父親」。

我從沒叫他「父親」過,在來荷姆薩之前,我甚至很少能見到他,可是他說他的確是我父親,但我問他我媽媽是誰時,他只淡淡說道。

「應該是酒房的女僕吧。」

到荷姆薩的隔天,最小爵爺的生日晚宴前,我照他吩咐的,從後門偷溜進廚房。他們正在準備晚宴的飯菜。我在桌子下等到差點睡著,而到現在,還是沒有人發現我。

「主餐的魚會停在桌上一會兒,把這加進去,千千萬萬,不要讓任何人看到,知道嗎?」戴辛公爵把一個小瓶子掛在我脖子上,裡面有透明的液體。

主餐的魚一定是給壽星爵爺的,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我這麼做,可是他又說了一次。

「你很會捉迷藏,對不對?絕對不能讓人看到你把這個加在魚裡面,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看到。」 

我點點頭,他拍拍我的頭,把瓶子藏進我衣服裡。

桌子下,我又握了握那個小瓶子,看了看外頭,女僕都抓起盤子送飯菜出去後,廚房沒人了。

烤魚出爐後香味四溢。

「魚可以裝盤了!」有個廚師這樣喊,我雖然看不到外面,可是可以聽到盤子重重放在我上方的桌上。我爬到桌子後面,牆壁之間剛好有一個縫隙,我從那裡探出頭,發現廚師都在爐灶前專心的料理著將要裝盤的章魚。

戴辛公爵說絕對不能被發現,雖然我有點緊張,可是想到他說如果我達成任務,他就會讓我住在他的寢宮裡,不會再有人叫我「小雜種」,我可以當他的兒子。想到可以不用在馬廄幫馬具上油,我很開心。

我一邊看著廚師們的動靜,一邊把小瓶子裡的油淋在冒煙魚的頸部--戴辛公爵說過,荷姆薩人認為這是所有肉食最好的部份,所以爵爺一定會吃這部份。

一切都很成功,我立刻跳回桌子底下。一個廚師朝我走過來,看到他的腿停在桌子前,一會兒又離開。我又等了一會兒,等廚師都到隔壁房裝飾章魚盤,我才從桌子另一頭爬著離開,躲在醬料罐後面,照理說是沒人察覺的,可是⋯⋯

當我察覺廚房門口有個人影時,已經太遲。

一個銀灰色頭髮的人把我凌空抓了起來,我嚇得腳亂踢,可是他高高瘦瘦,一抓起來,我根本踩不到地,硬是被他壓到旁邊的儲酒室裡。一踩到地我立刻用手推他,可是他用手指在我肩膀一處用力一按,我立刻雙腳酸麻得無法動彈,又酸又痛,跟本站不住。

我一跌坐在地上,他便蹲了下來,按住我的肩膀。

「誰叫你來的?」我對上他銳利的目光。雖然有著一頭灰白頭髮,但看的出來他比戴辛公爵更年輕。他嘴角像是習慣性的抿著,凜冽的神情讓我一動也不敢動。

「誰叫你這麼做?」他又問,聲音瓶平靜而低沉,我感到害怕。他看我沒回答,就把我胸口掛著的瓶子拉出,打開瓶子後挺直的鼻尖湊近,一會兒像在自言自語。「秋仙菊⋯⋯戴辛公國產的——公爵叫你這麼做?」

我閉緊嘴巴,一心只想逃跑,想到完成了我就可以不用在馬房工作,現在卻被這人按住,更是著急起來。他手指又是伸到我肩膀上,我害怕的哭叫起來。

「不要⋯⋯!」

「那就告訴我是誰叫你這樣?是不是公爵?」他一看我閉起嘴,立刻又伸手,一按在我肩膀上立刻又是巨大的酸麻,我為了阻止他還是脫口而出。

「對⋯⋯!」

他這才停下,然後在我兩腳內側又是一按,還扯了扯我的腳,我這才感到那股酸麻突然消失。

「他叫你把這加進去?」我被他盯著看,只能點點頭。

「你怎麼加進去的?」他問。

「我躲在桌子下面。」

「你知道裡面是什麼?」

我對上他閃著異樣光芒的雙眼,搖搖頭。

「你怎麼躲過守衛的?」

「我爬窗子。」我說。

「爬?」他瞪大雙眼。「廚房外的?別騙我。」

「真的!」我看他又要伸手,嚇得趕緊說道,他又盯著我一陣,似乎在思考著什麼。好長一段時間,我只是在等著他的決定,而他最後才站起身。

「起來,跟著我。」既使我沒有要逃跑,可是他還是緊抓著我的手,打開門後踩過一個又一個的有徽印的石板地,我根本不知道他穿過幾個無人的狹窄迴廊,好幾次我想要掙扎,但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,緊緊抓著我的手,緊到我被石階絆倒時,腳只是凌空,根本沒跌倒。

我很想問他要去哪,他是不是也要用馬鞭抽我?可是一個又一個越來越低矮的迴廊,還是讓我噤了聲。太暗了,我根本沒注意到他前方有一扇低矮的木門,外面看起來像一般的儲藏室。他敲了敲門——用很奇怪的方式:兩下用指節,一下用手掌。

「進來。」門後有個男孩子的聲音說。

木精打開了門,我看到裡面燈精的隱隱的光芒,眼睛適應了才發現,裡面雖然不大,可是三面書櫃都塞得滿滿的,捲軸、書還有很多大本小本的書冊。室內有一股很重的老舊紙張味道,可是真的讓我感到嗆鼻的,還是一個大桌子上的瓶瓶罐罐,裡面五顏六色的液體,還有火在一個大管子下燒著。

「殿下。」抓著我的男人只微微行個禮,我順著他視線,才看到鯨魚皮地毯上有個鋪著毛皮的大椅子,上面有個少年坐在那裡。

「怎麼了?」那個男孩子烏黑發亮的頭髮被髮飾綁在腦後,他飽滿的額頭光滑,臉也很漂亮,我這才看清楚他一邊眼睛戴著有寶石的眼罩。

他好像才比我大一些,坐在魚紋皮的椅子上,漂亮的黑色禮服跟他姿勢一樣硬挺,一腳翹著,膝上本來放了一本大書,書上有個比手掌小的小人正幫他翻頁,一看到我們便停了下。那是書精,我曾在戴辛公爵行李裡的書看到,扁扁的書精跟紙一樣薄,會幫閱讀的人翻頁並且作記號。

「殿下,戴辛公爵吩咐這個男孩在主菜的魚頸放秋仙菊的水。」銀髮人聲音平靜的敘述,黑髮少年微微瞇起眼,一會兒才看向我。

他沒笑也說話,一會兒才又看向銀髮人。「戴辛公爵還在宴會裡?」

「還在,他不知道這個男孩子被抓到了,現在也沒人知道魚被下毒。」他說。「您打算怎麼處理?」

連我也聽得出來,他不是真的在詢問,而是像是在出題考試一樣。那個黑髮少年不動聲色,書精一會兒飛進他看完的那一頁,然後書闔上後,裡面透出來的翅膀飛了飛,把書送回書架上。

「夏尚,你會問我,就表示絕不是要我把戴辛抓起來。」

「不,我從未表示任何意見,一切聽殿下吩咐。」來人挑起眉毛一笑,可是似乎被說中了。我看了門的方向一眼,可是被緊緊抓著的手腕都發痛了,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。

「我會等等在宴會上邀請他先吃,這不是很有趣?」黑髮少年笑了笑,黑色眼睛露出一絲邪氣。

「但這樣,他恐怕會知道您起疑了。」男子說。

「那你要我怎麼做?裝作沒事就這樣放他回去?」

「『靜止不動的水比海浪更可怕』,不是嗎?」那個人說出像謎一般的話。

「我會故意去吃魚尾的部份,反正這樣看起來更瘋,正好符合大家的印象。」思考一陣後黑髮少年說道,又看了我一眼。「那這個小鬼呢?如果你要我裝作沒事,何必把他帶來?」

「戴辛進宮時說這是他兒子,但應該是私生子。我知道戴辛國沒有年紀這麼小的爵爺,就算有,也會幫他們把耳朵跟脖子洗乾淨。」

黑髮少年很快看了我領口下的頸部一眼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沒回答,記憶中從沒人告訴我有關名字的事。

「他們都叫你什麼?」銀髮人問,我搖搖頭,不知道怎麼回答,可是怕他又按我肩膀,我只好小聲的開口。

「⋯⋯小雜種。」

黑髮少年一時間微微瞇起眼,一會兒又看向銀髮的男人,他挑起眉毛,似乎早就猜到。

「戴辛不會在意這個男孩去哪,他明天就搭船離開,我想請您兩件事:除了去吃魚尾巴,還有就是留下這個孩子。」

「為什麼?」黑髮少年問,銀髮人這才放開我的手,可是我手掌的地方還麻麻的。

「你今年就要滿十二歲了,會需要一個『鞍馬』。」

他還是一樣冷靜的語調,可是黑髮少年交抱起雙臂。「夏尚,你也要來羞辱我?」

銀髮人不動聲色,一會兒才開口。「我感謝海頓神,讓您在那毒殺後留有一隻眼睛,除了你的安全,目前我要顧慮的不多。這個男孩能避開守衛,在主菜的魚裡加了毒藥,您覺得他不夠嗎?剛剛我按了他的麻穴,一般孩子早就哭出來,可是他沒有。」

黑髮少年一會兒沒回答,但是轉開視線時,像是忍不住開口:「他剛剛才想毒死我。」

「我保證會把他訓練成忠心不二的『鞍馬』。」

一字一句,我知道事關我的未來所以非常仔細的聽,可是我還是聽不懂。

「夏尚,他一點都不漂亮,我王兄們的鞍馬都是紅髮⋯⋯」

銀髮人看了我的金髮一眼,一會兒抬起我下巴。

「他眼睛一藍一綠,這也算有趣了吧。外表平凡不是正好?省得你煩惱其他兄長想玩他。殿下,他們以為你瘋癲,找了個不漂亮的鞍馬恰恰符合。」

黑髮少年的表情好像被迫收下一個他不想要的玩具。「他搞不好沒有比我小兩歲。」

「你幾歲?」銀髮人問我。

「十歲。」我照實說,卻讓他們沉默,銀髮男人笑了笑。

「瞧,這不是神的安排?」

黑髮少年沒回答,從他看我的那一眼我就知道,他討厭我,以前在戴辛國時,我就是在這種眼神中長大。

「我沒有鞍馬也可以活得好好的⋯⋯但是隨你。」一會兒黑髮少年站起身,看都沒再看我一眼。

「我回宴會上了。」

「殿下慢走。」叫夏尚的銀髮男子微微欠身,門被黑髮少年關了上。

夏尚又轉向我時,很快把我全身又看過一遍,最後也淡淡的說了一句,好像他早就篤定似的,告訴他自己也告訴我。

「你會是個好『鞍馬』。」

*

荷姆薩的歷史,就算用最簡潔的寫法,也必須寫上一整個書櫃那麼多,可是有關「鞍馬」的記載,卻是少之又少。

「鞍馬」是爵爺的貼身隨從,如果幸運翻到而看到這兩個字,註解上一定這麼說,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。「鞍馬」是爵爺的影子。每一個附庸國的公爵、爵爺身邊,都有一個這樣的人。

鞍馬必須小爵爺兩歲,從他十二歲時開始,形影不離的跟著他,直到二十歲成婚。

他們相信十歲的教育決定一個人的一生,所以小爵爺兩歲的鞍馬,會在這時成為他的隨從,經過訓練之後,他一生都會忠心耿耿。

沒人提過爵爺二十歲之後,鞍馬會如何。因為鞍馬就是影子,一個人沒有影子固然奇怪,可是你不得不承認--其實不痛不癢。

鞍馬既重要也不重要。他陪爵爺睡覺--睡在他床的外側,他必須先試過他所有的飯菜跟飲料,試他的洗澡水,如果爵爺犯了滔天大罪,鞍馬必須代他受罰,代他受刑。

荷姆薩國的人相信,未成婚的爵爺把精液浪費在女人身上是罪惡,所以鞍馬也必須滿足爵爺的需求,一直到他成婚。

荷姆薩貴族在挑選鞍馬時,喜歡漂亮、俊秀的男孩子,紅髮會讓他們在市集裡被賣得更貴。

沒人知道讓十二歲的爵爺擁有鞍馬是何時開始的傳統,可是早從荷姆薩的第一任國王--被稱為海寇王的伯拉帝駕著他的人魚船隊對抗愛沙洲國的戰船時,依照紀錄,他身邊就有一個鞍馬了。

當時的鞍馬是隨從,是弄臣也是床伴。

可是後來,荷姆薩敗仗成為愛沙洲國的附屬公國,為了削弱勢力,愛沙洲國皇室三番兩次毒殺荷姆薩的爵爺,也就是這樣,原本只是弄臣跟男寵的「鞍馬」逐漸演變成試毒、守床,有時甚至是危險場合的替身。

鞍馬通常是從奴隸市集挑到的。為了討好爵爺,他們的下屬會選來長相俊秀,正好十歲的男孩子讓他們挑選。原本是奴隸,他們已經比原來的身世幸運了,再加上後天教育,「鞍馬」無疑是讓他們求之不得的身份。他們跟爵爺的親密,就連後來娶的妻子都比不上。

我當上杰野的鞍馬,完全是沒有選擇的。

而比其他鞍馬還糟的是,他收了我,也是完全沒有選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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