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迷利那裡的日子既長又短。
我每天都在吸收新東西,頭腦沒時間多想。在成長期一切都在改變,我的褲襪慢慢的變短,迷利找人幫我織了幾件有銀線的細線褲襪,然後綁腿也更換,但是我腰圍卻沒變多少,因為跟著迷利一起吃素菜還有魚餅,點心要等客人來時才有。
因為磨練劍術跟刀術,我的身體也變得緊實。
然後我的口音也越來越自然,走路雖然不快,卻是可以流暢許多。
迷利並非只改變我的外表,連我的觀念也導正,一次我問他為什麼要養人魚,他把我叫到那個池子邊。
「我知道你在碉堡時學了什麼,那些爵爺的老師都會告訴你,獸人是最低等的,然後人魚只配在下水道吃市民的剩菜。」
我的確是這麼以為,但是從沒想過為什麼。而迷利不只蓄養人馬,從不像碉堡裡的人把牠們當成賞玩的對象,而是讓牠們自由玩樂,池子裡那個膽小的人魚也是如此,迷利都會親自餵食牠,而且都是給他外頭買來的貝類。
但是在外面,人魚都被關在下水道,因為那是牠們當初背叛荷姆薩先祖伯拉帝的處罰。
「伯拉帝有什麼了不起?不過就是靠著時機,靠著一掛漁男搶劫野船隻致富,趁著糧食價錢暴漲時大賺一筆,然後再靠小聰明佔領海河岸的傢伙罷了。」迷利不屑的說道,讓我有點驚訝,因為幾乎所有人都非常崇拜這個英雄人物。
「人魚沒有幫助他,因為伯拉帝來往的船隻把牠們的海流都攪亂,害牠們迷失方向,也沒有食物可以吃。」
「可是,獸人不是都心懷不忠的意念,而且攻擊性強?」我想起碉堡裡的課程問道,迷利抬起我的下巴,緊盯著我說。
「夜祖,歷史是勝利的人寫的,獸人是半人半獸,他們擁有動物的直覺跟人的感情智慧,牠們不像精一般對人類永遠忠誠,受人類奴役,你怎麼對獸人,牠們也怎麼樣回報。」
(獸人智商約爲十歲孩童,壽命十年,但是不具有口語能力,以往荷姆薩人認為獸人沒有羞恥心、忠誠及痛覺)
我看著房裡其他兩隻正熟睡的人馬沉思起來。
「荷姆薩貴族,我們這些伯拉帝的嫡傳子孫,為了控制社會跟其他物種,所以造出這種醜化的神話,為什麼要爵爺馴服野生的人馬,把牠們牙齒打斷,把牠們當做玩物買賣?就是因為他們害怕這種可以思考判斷的物種群起反抗。」
迷利指指水裡的人魚。
「我把牠帶回來時牠一歲,因為特別瘦小,不小心被擠出下水道的欄桿,爬到地上,我經過時一個訓獸師正在用散鞭抽牠,路人還用口水吐牠,只因為他們認為魚人沒資格離開下水道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,迷利的一席話讓我顫抖起來,因為想到之前我腳受傷之後,不得不去的那堂課,那些爵爺跟鞍馬看我的眼神,還有我跌倒時發出的笑聲。
「『堅韌如磐石,但要溫柔如浪花』。這是伯拉帝的鞍馬死前對他說的,這個鞍馬連名字都沒有記載呢,但是他卻可以知道自己的爵爺缺少了什麼。」
迷利牽起我的手。
「夜祖,絕對不要隨波逐流。我說的這些是真的,但是以後你離開了,全世界的人都會強迫你接受他們的想法,你一定會迷失,到時要聽自己心裡的聲音,溫柔的聲音。」
我不知道心裡會有什麼溫柔的聲音,迷利教我的「輕黑藥草」是毒人於無形的方式,還有劍術不也是傷人用的?
「你才十四,我講的無法完全懂吧。但是時刻提醒自己,你會做到的。」
迷利看著我茫然的表情說,這似乎也是他所有能做的了,但既使如此,他盡力了,在有限的時間裡把所有最好的都給我,我跟他沒有血緣,沒有關係,但是他卻願意為我做這些,讓我在成長最重要的少年時代,留下長久的影響。否則我就算站起來,也會一直憎恨人心。
如果不是迷利,我就算再聰明漂亮,還是空殼一具。
杰野破壞了我的催迷,讓我註定跟其他鞍馬不同,而迷利則賦予我生命。
日子的確既長又短,而我覺得漫長是因為每一天都忙碌,像個海綿不停吸收,但短的是,這無憂的日子在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必須結束。
「哎!」
我左手的木劍刺出去的,*秋坎側身擋住,同一刻我右手那支劍從他下腹刺入,讓他來不及阻擋。
(*迷利男伴之一,碉堡護衛長)
「哦?」
本來正選著樂譜的迷利停下動作拍拍手,這是我第一次成功擊中秋坎,而且他是劍術頂尖好手,讓我驚喜不已。
「力道挺強的,夜祖。」秋坎笑著摸摸自己肚子。「進步很多呀,不過要記得,你左腳不便,所以別讓人做左側攻擊,從右側靠上,讓戰鬥儘量縮短,對你才有利。」
「這樣?」我右手突然一刺,擊中他下巴,這下秋坎也大笑起來。「沒錯,小機靈!記住我說的幾個要害了?」
「鼻梁,脖子,心臟跟膝蓋。」我說,他笑著拍拍我的頭,讓我把劍收起。秋坎有著一頭橘紅的長髮,我記得看那本「人種學補述」裡,他是屬於鹽礦戰士種,特別喜歡挑戰困難的事物,男人跟女人。
「嗯,越來越可愛了。」一會兒秋坎脫下汗溼的衣服,發現我盯著他時突然笑道,看到我疑惑的表情璨笑著補充。「一開始覺得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,現在越來越厲害了,臉孔也很討喜。」
秋坎一向有話直說,但是我還是覺得他只是在逗我。「以後長大不當鞍馬了,迷利不在時記得來找我呀⋯⋯唷,糟糕。」
他笑著說道,但隨即被迷利用長巾圍住脖子,被往房裡帶去時對我揮揮手。
「夜祖,先練唱歌,我調教好不安份的種馬就回來。」迷利關上門前喊著說道,我只能無視房裡的「戰況」拿起樂譜。
唱歌是迷利能教我的少數才藝,不過通常是爵爺才學的,但迷利說我腳上不便,還是只能訓練這個才藝。
我的音感不怎麼樣,但是迷利說我音質不錯,而且快十五歲了,還沒有任何變聲的跡象。
一會兒我開始發聲之後,人馬也跑了進來,平常怕人的人魚也從水裡探出頭,因為牠到現在還是有點怕我,所以察覺牠喜歡音樂,我更是哼起歌來,不一會兒我拿譜唱起伯拉帝的靠岸歌時,牠少見的爬出水面,坐在池子邊。
「千島國的東北風
穿過極海的的冰縫
誰在等流浪的水手回頭
在淡水與鹽水交融的海波⋯⋯」
我唱著歌接近時,這條紫色的人魚納奇第一次沒有躲起來,我想到每次迷利唱歌時牠也都會出水面而感到有趣,但就在我要碰到牠的前一刻,牠突然跳回水裡,濺濕我的衣服。
我以為是我嚇到牠,但轉頭才發現水簾下有個身影,是個青年模樣的人,因為是個陌生人,兩匹人馬也警戒起來。
「打擾了,敲門沒人回,我會擅自走進來是因為聽到這裡有歌聲。」黑髮的人說道,我一開始看到他那身爵爺打扮沒認出來,他開口,我才發現他並不是陌生人。
杰野。
我不知道多久沒看到他,不過他長高很多,臉也跟以往不同,鼻子跟額頭更挺直,肩膀更寬看起來已經有成人的樣子,但是他神情還是跟以前一樣沉靜,黑髮梳成*預備髻,灰色眼睛像夏尚的一樣冷靜銳利。
(*成年的髮髻之前,青少年爵爺會有的髮型)
「我是杰野,請告訴迷利公子,夏尚讓我來接叫做夜祖的男孩。」
他看我毫無反應說道,而我這才搞懂,他沒認出我來。
我還是沒說話,反倒是杰野有些警戒的看了看四週,正要開口時迷利的聲音傳來。
「夜祖,來一下,我要給你試試這個,夜祖。」迷利的聲音在簾子外停下,看到杰野後他走了進來。
「杰野?」
「我是。」杰野看了我一眼說道。
「怎麼突然間來了?」迷利趕開身後被他在臉上畫了眉彩的秋坎,後者有些驚訝的對杰野行個禮離去。
「我剛得到一間圓院,夏尚要我來接夜祖回去,如果覺得太趕,玄玉日夏尚可以再來一趟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迷利停頓的時間並不長,只微微挑起眉毛看著我。
「夜祖也聽到了。今天的確太趕,他還要收拾東西,就玄玉日吧。」
顯然這在杰野預料之中,但是出乎他意料的,是迷利第一句話,他目光回到我身上,從腳看到頭之後停在我耳朵上,最後瞇起那隻眼。
「⋯⋯那就這樣了,我先走了。」
「他害羞了。」杰野出去時,迷利故意用他可以聽到的氣音說道。
突然間剩下不到三天,我就要跟迷利分開,但是他卻很平靜的樣子。他沒有再讓我練劍或是唱歌,只把輕黑藥草快速的帶過教完,那些是氣味或是經由碰觸可以產生毒素的藥草化學製法。
然後晚上,他沒讓男伴來,而是幫我修眉毛修臉,然後用不同的香料泡澡,還幫我除了體毛。
「可以了,吐掉。」
快一年了,我每晚都含著那個矯正香石,現在牙齒已經不會痛了,迷利說我的臉型跟齒形也好看多了。
迷利幫我用蘇打跟檸檬草調製液體漱口,說那可以讓牙齒變白,然後他還整理了好幾套搭配好的衣服給我帶走,裡面也有他找裁縫幫我訂製的上衣。
「化妝的東西在這裡,以後會自己化了吧,我可幫不了你了。」
迷利示範怎麼用整體淡化的薄紙,然後用一個小盒子裝起所有化妝品,都是他按照我膚色調配的顏色。
「不染髮嗎?」我問,因為他一直都說要幫我染,但這次他捧起我的臉。
「不染,你的頭髮就是這個顏色,要有自信。可以化妝,可以打扮,但是這個不要改變,你要越來越好,哪天成了最棒的鞍馬,其他人還想染成你的髮色呢。」
我不太知道最棒的鞍馬是怎麼樣,也許就是指漂亮、聰明,杰野野喜歡我吧。
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忍住,就像迷利那麼平靜的幫我準備,度過最後那幾天,但是當夏尚來接我的那個早上,我還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。
「夜祖,走了,跟迷利道謝。」夏尚來之後幫我接過要帶走的東西,迷利跟我們走到長廳門口,我還沒開口,他就把一個盒子放到我手上。
「這不是⋯⋯」我認出那是那個他裝寶貝碉堡鞋的玉色盒子,他把盒子打開時一笑。
「夜祖,把這個也帶走。」
「⋯⋯我不要你的那雙鞋子。」我看著上面有白銀的碉堡鞋,覺得鼻翼有些刺痛。我記得迷利常常把它拿出來看,既使他穿不下。我已經從他這裡拿走太多東西了,就連他的時間跟精力,還有感情他都不吝惜給我。
「我不要,你很喜歡它。」
「我喜歡,但是相信我,你拿走它是幫了我。」迷利俯下身時摸摸我的頭髮,我從他藍色眼睛裡看到淚水,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但他沒有哭。
「記得我告訴你這是我十六歲的生日禮物?」他低聲說道。「十六歲的生日前夕,我父王要給我的是一座圓院,還有讓我練習馴獸的人馬,可是我滿腦子只想要一雙這樣的鞋,優洛街來的鞋匠本來是雇來給鞍馬做鞋的,我看到他帶來這雙鞋,其他什麼都不想要了。」
我呆呆的看著迷利,覺得腦子有些混亂。
圓院不是爵爺才有的嗎?還有馴獸用的人馬,那也是青少年爵爺會得到的標準禮物⋯⋯
「我父王說我褻瀆王家,讓荷姆薩王室蒙羞,只因為我不肯馴服人馬,卻想要一雙鞍馬的鞋子。」迷利還是彎起嘴角,但那聲音有無比沙啞,我聽到他吸吸鼻子。
「迷利原本是爵爺。」夏尚看著我茫然的表情說道,這讓迷利露出苦笑。
「對,因為我沒跟鞍馬睡,卻跟護衛廝混。我每晚都哭著睡著,到了十八歲我自己去買了這雙鞋,最可笑的是我完全穿不下了,那天我要求父王把我的爵爺身份廢了,我離開碉堡,那是我人生最開心的一天⋯⋯你懂嗎?每次看著以前夢寐以求的東西,我竟然只想到當年父王看著我離開的表情,他那時有多麼慶幸,我對他的憎恨就有多深。」
我從來沒有安慰過人,但看著迷利緊皺的漂亮眉頭,我還是忍不住抱住他,那一刻他發出一聲帶著哽咽的低笑。
「我沒有隨波逐流,雖然要付出很多代價,但是答應我,你也會這麼做。」
「⋯⋯嗯,嗯!」我說不出一句話,只能哭著點點頭,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哭了,自從來到這裡,每天都像是全新的一天,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多麼重要,有多麼特別。
「不要哭了啦,害我都⋯⋯」
「我不要走,不要⋯⋯我會很想你⋯⋯」我把眼淚擦在迷利衣服上,這一次他任由我,只摸摸我的頭。
迷利擦擦眼淚,倒是一旁夏尚嘆口氣。
「實在不想說,但是兩位,碉堡跟這裡只隔三條街,夜祖沒事就可以過來,而且還得把青黑藥草學完。」
這倒是讓我跟迷利冷靜下來,我們互看一眼,最後還是低頭把那雙鞋套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