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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Writer's picture赫斯辛

第七章

荷姆薩的階級稱謂有很大的矛盾。

「藩主」在以前其實就是國王,但是自從七日戰爭荷姆薩對愛沙洲皇臣服之後,國王之位就被褫奪,「王子」成了「爵爺」,但是爵爺還是用舊稱「父王」稱呼父親,洲皇讓藩主的女兒保留「公主」的稱謂,但是不讓她們擁有繼承權。

在以前的荷姆薩,女子的地位跟男人一樣,歷史上國王與女王統治的數目幾乎差不多,可是宣示對愛沙效忠後,公主不再能夠繼承,就連荷姆薩語也遭到禁止。

如今的荷姆薩語成為上層社會的第二語言,在民間越來越少人會。

待在碉堡的爵爺們很少出去,我也曾經是如此,十五歲前夕我從迷利那裡離開,回到碉堡杰野新的圓院,從那時開始我跟著杰野每週到街上,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迷利說,「外面可不如碉堡平靜」。

霧月的第三個月,白銀日的上午,我正站在碉堡外的星型街口。

「哈!」冷冷的霧氣讓我打了個噴嚏,我用手帕揉揉鼻子,看向正在下水道孔邊的杰野。

他正彎下腰,我走近發現他低低哼著歌,把手上一片餅乾放進水道鯨魚形的開口中,一個少年模樣的人魚怯生生的伸出手,原本不敢接,聽到杰野的歌聲後才靠了近,牠身後水裡擠滿人魚,有些把牠往上舉,牠才搆到杰野手裡的粉葉餅。

杰野眼角瞄到我在看,這才站起身。我跟上他的腳步,鑽進花街最外圍的巷子,沿途好幾個花夫人都對他露出挑逗的笑容,但他沒停下,也沒看我。幾次我被運貨的拉車擋住時,他會等我跟上。

這是我第一次跟杰野上街,他換上較不起眼的斗篷,也戴了帽子,我不知道他要去哪,但是感覺他走這條路很多次了。

一個在市中心不遠處的交叉口,有很多人進出的小通道,我隨杰野走進去,穿過小迴廊,有個隱秘的酒館入口,我看到杰野付了錢,作勢要我跟緊,因為裡頭擠滿人。

鬧哄哄的酒館裡面其實很大,我發現所有人都向著最裡側的看台,上面有人在說話,而且不少人都鼓掌叫好,或是發出質疑的噓聲。

我被旁邊送酒的人絆倒,加上人群推擠,好一陣都無法站直,最後杰野拉住我的手臂,我才得以找到位置。

我站好時抬起視線看了他一眼,杰野跟我對上眼立刻轉開,手放開時有些不耐的樣子。

「年底就是七年一次跟州皇的條約重簽日,各位來議事的市民,你們知道那代表什麼嗎?」台上一個剛上去的黑髮男子喊道,不少人都靜了下來。

「愛沙要我們交出海權,還要他們的海商可以在我們港口直接靠岸買賣,這些條款有人知道嗎?」

我聽到人群裡有人發出反對的聲音,但是其他人都附和。

「多年前荷姆薩簽下條約的時候,沒有人預料到有這一天,附屬自治國的名義沒有讓我們更富裕,他們還像鯊魚一樣伺機而動,內陸民吃不飽了,送去的魚貨翻漲兩倍,現在愛沙商人得到在我們這裡的經商權,會發生什麼事?」

「那是讓人民得利的競爭!」台下一個木匠模樣的男子喊道。「他們帶來的魚貨會更低價,我們這裡的食物本來就不該漲到如此地步。」

「魚貨價格就是順應船隻買賣跟人力費用,還有水手要吃的魚餅麵粉,愛沙的魚貨是他們吃剩不要醃漬的,在愛沙各州早就有秘密條文,要魚商全都打低價進攻荷姆薩的市場,到時候我們的漁船商隊全都沒有收益而倒光,我們桌上的飯菜就得全部仰仗他們了。藩主能做什麼?七年前把我們帶到現在這個窘境的,不就是卓林跟愛沙的密約嗎!」

「不准誣蔑王室,那份合約有公開!」

「公開的版本給誰看的?」

我聽不太懂這些人說的,但杰野一動也不動,目光緊隨著發言的人,周圍的人聲也再一次充斥整個酒館,我看到一個黃髮青年從人群中間鑽出來,爬到台子上,接過發言的手杖。

「兄弟們,七年前的密約沒人看過,但是七年的時間早就把真相揭發。」

這個黃髮的年輕人聲音很平靜卻很有力,後頭響起一陣躁動。

「是誰讓卓林長佔藩主之位?荷姆薩以往的孩童都有被教過:伯拉帝首先立下退位的機制,國王一但失去親自登船指揮的能力,也不再能跟霧月議會議事,他就應該退位。」

「又是這群新霧月的叛亂小子!」我旁邊一個中年男子吐了口口水。「把他拉下來,守衛!」

「他們是混進來的,一個個都是吃飽沒事幹的臭小子。」

「閉嘴,我拿著議事杖,你們就得讓我說完!」這個黃髮的傢伙還對台下的人吼道。

「卓林七年前就不跟議會議事了,並不是因為議會同意他如此,而是為了跟愛沙的密約,為了佔著藩主位置,讓他那群不事生產的爵爺繼續享受高級香料。他把新霧月議事全都處決,現在被囚禁在封塔的議事還有四名,他每兩年殺一個當做警惕不是嗎?」

「這是和平議事的場所,不讓你們這群野人馬來搧動!」

台下亂了起來,衛兵被好幾個青年擋住,我看著台上這個人,雖然不太知道他在說什麼,但是這個人的語氣跟聲音都很真誠,像是能直搗人心。

「建立在欺騙還有壓榨的和平不是真的和平,有條件的和平怎能算是和平?處決又囚禁議會成員的恐怖統治只讓我們沉默,你們放任無辜同胞的血流在議事所上,海神都看在眼裡。愛沙的大魚就在海口,不把掌舵的卓林拉下來,我們都成為飼料!」

他的聲音蓋過吵鬧,不過最後一句是在被士兵架走時說的,我跟杰野都被擠到一旁,看到台下一陣推擠。

「加入新霧月議會,釋放落星流!」

一群被趕出去的青年喊著奇怪的口號,我身旁一個年輕的木匠喃喃自語。

「他們人數好像變多了⋯⋯。」

「落星流是明年處決嗎?」

「不,明年是唐舵。」

「⋯⋯走了。」杰野一會兒說道,我跟他擠出人群,好不容易才出了酒館。

「喂。」我跟杰野走到酒館外的小巷,聽到轉角有個聲音,那一頭的人對我們招招手。是剛剛在台上的黃髮青年。

「你來不少次了吧。」

杰野走近後他笑了笑。他似乎刻意打扮得成熟點,但是靠近看才發現他應該沒比杰野大幾歲,黃髮紮成髮辮,額頭飽滿高挺,一雙深藍眼睛很漂亮,目光清明炙熱,但是嘴角有被揍過的痕跡。

迷利那本人種學有說過這種類型,是黃玉種,跟我是相近的體質。

「我是奔羅薩,新霧月的成員,你應該是個有點家世的小子。」他看了我之後加上最後那句。「來新霧月的聚會,我看得出來你有興趣又有點猶豫,互相了解總是好的,哪。」

他在杰野手裡放了一張皮紙,也給了我一張。「上面有聚會時間地點,身份都會保密⋯⋯唷,該走了。」

他看到另一頭接近的議事衛兵立刻壓低帽子,離開前對我一笑。

「到時可愛的小鞍馬也一塊來,嗯?」

晚上在杰野房間。

搬進新的圓院沒有幾週,我有了自己的書房跟衣妝房,就跟杰野房間相連。

杰野這座圓院是嫁到急流灣的甜月公主離開而分配到的,位在碉堡南門不遠。這裡不大不小,因為之前使用的人是女孩,所以沒有完善的訓獸器材,倒是有個小型水晶蛋,而杰野沒有使用。我看到他讓人把一間藥房收拾成寬敞的機械房,連著房間另一側。我看過他睡前會從那裡進來,裡面有一些大型的木頭機翼,還有簡易齒輪跟木頭儀器。

前幾天杰野去神殿祈福,昨天他回來時我已經睡了,今晚是我們第一次一起過夜。

我洗完澡了,用迷利給我的香料泡過澡,就寢的單肩衫也換上,杰野從他的機械室進來,黑色衣服的袖口有一點木屑。夏尚已經囑咐過我,也確定我跟杰野同房,而且只有一張床,迷利在我離開前的晚上也告訴我怎麼幫杰野侍寢,但我還是有點緊張。

杰野脫下他的背心,我走過去幫他解下那件黑色襯衣時,他有些驚訝的看著我的動作。

對軟心石型,體貼主動是唯一的方法。書上是這麼說的。

杰野沒動,我手指不太靈活的解開他衣服上的三角釦,他比以前更高了,我才到他下巴。杰野以前是不會看我一眼的,但這一次,他靜靜的看著我的手的動作。室內實在太安靜,只有燈精的光芒在閃動,我們兩個都可以聽到對方的鼻息,只是這樣的簡單的動作,感覺格外漫長。

迷利特製的香料味道我自己都聞得到。我正拉著他袖子要脫下他的衣服,杰野突然抓住我的手。

他沒看我,只自己脫了下衣服,然後走到床上。

「放手。」我差點就要放棄,想起迷利的教導還是上前,看他讓燈精熄暗,要解開眼罩,我伸手想幫他解,他卻這樣低沉的說道。

「⋯⋯你睡這裡。」他說著起身,拿起枕頭,推開那間機械室的門。我一會兒跟了上去,看到他在那裡的躺椅躺下,發現我坐在床邊之後轉過身子背對我。

「如果⋯⋯」我最後硬逼自己開口。「你想要我睡這裡,你就可以回你的床上。」

好長一陣沉默,杰野才低聲說道:「不用。」

我又坐了一陣,最後無可奈何的起身,拿了件毯子蓋到他身上。

他只看了我一眼,最後什麼也沒說。

*

「我討厭杰野!」

當正調製薫香的迷利跟露姬問起我跟杰野的狀況時,我終於忍不住說道。

夏尚繼續讓我一週兩次來找迷利,好把「輕黑藥草」學完,那些有別於一般的藥草,大多是含有劇毒或是慢性毒性的成分,很多輕黑藥草植物本身無毒,但是經過處理,其氣味卻有麻醉或是迷幻的成分,還有那種無色無味,服用之後不會留下痕跡,體內也不會有殘留的植物汁液等等,最要小心的是皮膚碰觸會引起毒化反應的植物或是物質。

「虧你還是我教出來的,連杰野都搞不定!」迷利生氣的罵道,看到我不滿的沉默,他這才轉轉漂亮的果桃眼,在烘烤的薫香料裡加入風茄。

「好吧,杰野是比較麻煩,但是一定有方法攻破他。你要記得,他就像軟心糖果,外表微苦,那是因為他太硬太壓抑,你得慢慢含著,等他融化,裡面又甜又軟。」

到底在說什麼⋯⋯

我無奈的幫他遞過乾化粉。

想到杰野我就生氣,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,他每晚都去機械房睡,晚上在那裡不知道做什麼研究,我看到他桌上有飛行器的圖,裡面也有薄薄寬長的木頭翅膀,我每晚都耐著性子去送茶給他,站在那裡想幫他,但他從來不跟我說話。

昨晚我回房間看到他換衣服準備要洗澡,便幫他弄好洗澡水,結果他就故意不洗。

看到我的表情,露姬在我嘴裡塞了點餅乾。「我說啊,不要一直關注杰野殿下的性子,你想想,他終歸就是個男人嘛,男人本性都差不多,要從他們本性下手。」

「⋯⋯但我也是男人啊。」我想了想,還是不懂杰野的本性,但這樣一出口,讓他們都爆笑起來。

「小糖果,你當然是!」看我莫名其妙的表情,露姬笑著說道。「所以你一定可以做好的,來,坐我旁邊。」

我照他說的做,露姬捧起我的臉。「男人其實比女人還虛榮,大部分女人的虛榮可以用物質滿足,男人的虛榮根本是無形無盡的。為什麼炎旨殿下這麼疼愛水荻?因為其他爵爺也喜歡他,男人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要什麼,別人都喜歡的,會激起他們的好勝心,所以在杰野殿下面前,你不能表現得太好掌控,而且你需要引起別人注意,那麼他就算現在不注重你,也會慢慢開始重新審視。」

「沒錯。」迷利也表示贊同。「杰野對夜祖的印象還停留在以前,就算現在你可愛多了,也很有才藝,他還是用以往的眼光看你。」

「真正厲害的勾引是看似不經意的。」露姬說道。「迷利太放得開了,喜歡他的男人大多是追求刺激的,不過杰野殿下想必是不同的類型,他腦子裡想的跟別的爵爺不同,你要從他的興趣下手,從心靈才能到床上。」

「誰說喜歡我的是追求刺激?我也有過不少木訥寡言的對象,這種征服起來才有趣嘛。」迷利不悅的反駁,露姬舉起雙手。

「我收回那句話,追求刺激的是你。總之啊,夜祖,以退為進,你要跟他有共通話題,然後不著痕跡的勾引,偶爾跟其他傢伙調情,一定會有用的。」

露姬說。這對我來說簡直太難了。

「什麼是新霧月?」一會兒露姬走後,我拿幾本荷姆薩歷史的書來看,卻只能找到舊的「霧月議會」,那是先祖伯拉帝時期實施牽制國王的議會,由跟他並肩作戰的「霧月號」戰船上的每個船長爲議會成員所建立的。

「你遇上他們了?」迷利問道。「在議事的地方?」

「杰野去的一間酒館。」我說。「他們是做什麼的?」

以往我的問題,迷利總是會給我答案,但這次他思考了好一陣。

「我不知道怎麼說,夜祖,你應該去問夏尚,他會給你你該知道的答案。我只能說,每個人都希望國家好,但是有些人不喜歡粉飾修補,對於他們來說,把陳舊的地基整個打掉重蓋,才是唯一的方法。」

「方法?」我不解的皺起眉頭。

「一個體制腐爛到某種地步時,會逼得越來越多人想把它連根拔起。這種過程遲早會來到,只是激烈與否。」

迷利平靜的說道,但是那些話第一次讓我心裡起了輕微的戰慄,不是害怕或是抗拒,而是好奇與興奮。

「這種方法就叫革命。」迷利說道。

*

露姬跟迷利說的方法都很難,我根本毫無頭緒。原本我想乾脆不管杰野,但想到迷利當時罵我「連杰野都搞定不了」,讓我還是不服氣起來。

我決定一步步進行。

露姬說要了解杰野的興趣喜好,我跟他快一年沒有見過彼此,加上很少交談,我只能自己觀察。杰野之前喜歡水晶蛋,那是每個爵爺都喜歡的海底作戰遊戲,但是後來他似乎也沒那麼喜歡,反而我發現他比較著迷木頭跟機械,房裡都是那些東西的書籍,還有模型飛行器。

我趁著杰野不在時去看了那些書,一開始覺得生澀難懂。有些教導飛行器原理以及製作的手稿紙質破舊,字跡模糊,不過看到杰野自己手抄的模型圖,我比對放在他房裡那個大大的木頭翼,突然有點懂了,而且覺得有趣起來。

荷姆薩有海軍,內陸也有沙兵,但是沒有像愛沙一樣有飛龍隊,有關於飛行的資源,荷姆薩幾乎是沒有的,所以杰野的這個興趣算是很特殊的。

幾天後我幫杰野整理他的機械房,然後用他遺留在飛行器旁的松香,把翅膀上還沒塗過的地方塗完,把木屑都清掉,然後整理了那些書籍手稿,也把他的器具清潔整理。去神殿祈福的杰野回來之前,我把迷利幫我弄到的一張少見的簡易飛行器圖解放到他機械房桌上。

當晚杰野回來時已經很晚,我正在他房間的地底池*洗澡。

(*低於地面的浴池,方便引導熱泉,平時不使用時會加上蓋子)

我聽到他跟往常一樣直接進到機械房,然後好一陣寂靜無聲,一會兒他匆匆推開房門,我可以感覺到那腳步比平常快,而且他開門的聲音也很大。

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憤怒的視線,原以為他會破口大罵,這是我預料而且打算承受的反應。但我偷偷瞄了他一眼,看到他表情有些猶豫,最後什麼也沒說。

他甚至嘗試開口好幾次,還是什麼也沒說。

「對不起,我以為你會喜歡這張圖解。」我說,杰野跟我對上視線時又轉了開,低聲問道。

「誰讓你進去我書房?」

「我只是想知道你喜歡什麼。」我說。那是迷利教我的,但是後面那些話只能靠我自己發揮,所以其實半真半假。「房間打掃了,這樣你睡得也舒服,我只是稍微清潔整理,其他什麼都沒有碰。」

「但你動了松香。」這一次杰野口氣裡沒有憤怒,我可以感覺到他是為了搞清楚我的意圖。

「你沒有上完,我看了圖解覺得有趣,就把其他部份塗上了,如果你不喜歡,我可以把它用酒精擦掉。」

「你覺得有趣⋯⋯」這是我第一次跟杰野說這麼多話,或許迷利會認為這是個進展,但是我無法確定,杰野的語氣也沒透露出任何情緒。

「過來,到房間去。」一會兒他想了想說道,而我一站起身,他說道。

「把衣服穿上。」

懷著疑惑,我套上睡衣跟他進機械房。

我以為杰野是要嚴厲的教訓我,但他走到那個木頭翅膀旁邊,指指被我擦過松香的地方。

「這裡是要接上飛行器的地方,所以不能擦。」

這是杰野第一次跟我說話,如果以往那些語氣不屑的否定不算的話。所以我的震驚還大於理解。我後來才知道,他對飛行器跟機械很著迷,但從沒遇過同樣興趣的人,更何況他跟其他爵爺也不親,也沒有姐妹,唯一的兄長則是遠在外島的蕊曼。

「上松香是要防水,這裡要擦的是接合劑。」

我去拿了酒精要把那地方的松香擦掉,回來看到杰野拿起我留在桌上的那張飛行器圖解。

「為什麼你有這個?」

「在街上的舊書鋪看到的。」

其實是迷利叫他擔任市民圖書館衛兵的男伴幫我找的,但是我不能告訴他。

杰野只仔細看了看那張圖,然後拿筆在旁邊的紙畫了起來,一會兒他拿起旁邊兩個做到一半,很像旋轉關節的木頭裝置。

我看著他拿起金屬木環,埋頭比對一下,然後拿鐵錘敲了敲。我一邊用酒精擦拭剛剛上了松香的地方,一邊看著杰野的動作,他弄上好一陣,好讓金屬片符合木頭關節的大小。我擦完後看著他的動作,杰野緩緩用金屬拴接上另一個木關節,然後兩個關節間就可以轉動。

「這樣翅膀就可以拍動。」他像在自言自語說。那是圖解上教的,而杰野之前可能就是沒有找到這個資料,因此翅膀就一直放在那裡。

「關節一邊接翅膀,另一邊呢?」我忍不問,杰野把關節接上翅膀時說。

「需要個起飛裝置,能夠讓翅膀往上的動力。」

「會不會掉下來?」

「這是空心木頭的翅膀,弧線是順風,所以是乘風飛,只是需要動力起飛。」

我不知道杰野有多認真,但是聽起來還是很不可能。如果中途摔下來怎麼辦?

「所以我找了古人在沒有火精的時代,用的那種壁爐打氣幫浦。」杰野拿出一本厚厚的「史前紀實」,上面有幫浦的素描。燈精飛到杰野肩上,他也在圖上指了指。「把空氣擠壓出來,就可以用氣流起飛,如果能做一個又大又輕的起飛幫浦,就可以試飛了。」

「試飛?」

「就是到高的地方試試看。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杰野的那隻銀色眼睛出現興奮的色澤,也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話,但我還是很遲疑。

「會摔下來的。」我說,杰野看了我一眼。

「不會。」

雖然我現在是照著迷利跟夏尚的意思要接近他,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反駁:「遲早會掉下來。」

「你要跟我打賭嗎?」杰野瞇起那隻銀色眼睛,我吞了吞口水。

「不可能一直飛。」

「如果飛了怎麼辦?」杰野說道。

「⋯⋯那我跟你換地方睡。」我什麼也想不出來,只能這麼說,這讓他眼睛微微瞪大。

「我輸了呢?」

「我要吃乳油糕!」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,因為在迷利那裡沒有這種宮中的點心,杰野不喜歡甜食,圓院裡也沒預備,我好久沒吃到這個點心。而此話一出,杰野卻是一愣,不一會兒噗哧一笑。

「怎樣?」我滿臉通紅,因為他的反應而不自在,杰野用手背擋住嘴,這才止住笑。

「好,隨便你要吃多少。」

「我還要跟你睡一起,在床上。」

我想起夏尚的要求趕緊補充,這倒是讓杰野一陣沉默,我跟他對視,發現他臉色又恢復平常的沉靜,一會兒無所謂似的說道。

「隨便你。」

*

「也太慢了!」

我去迷利那裡學完當天的「輕黑藥草」,他問起我跟杰野進度時罵道。

「輕黑藥草」我已經能夠進行辨認跟基礎配藥跟製作,而不論是氣形或是粉末,膏狀的做法我都得學會。

我以為迷利是生我的氣,但他把金盒子裡的藥粉拿出來時斥道。「杰野這臭小子,他是看不起我教的鞍馬嗎!今晚把這加進他喝的飲品裡⋯⋯」

「你冷靜點,催情藥是不得已的。」一旁露姬擺擺手。「其實算是有進展呀,不都說了他是軟心石?前面就是很難攻破。理論是一回事,夜祖知道變通就好。」

「反正先上了再說。」迷利憤憤不平的說,對於爭論的這兩人,我什麼也不想說,只靜靜喝我的茶。

*

然而,進度比我想像的快,我原沒打算用露姬說的其他方法,可是機會卻是突然出現,甚至是我自己也沒想到的。

陽金日早上,我從迷利那裡回到杰野的圓院,在主廳外就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,因為對方穿著爵爺的的縫袖裝束,讓我感到疑惑,因為杰野從來沒有其他親近的兄弟。

「我想找杰野的鞍馬夜祖。」

他對我笑了笑說。要不是那頭褐髮跟綠眼,還有別於其他爵爺的爽朗神情,我還真沒認出來是青肯。青肯又長高許多,他已經梳起成年人的髮髻,漂亮的眼睛比之前更細長,但是發現是他,我卻是一驚。

「喂!」

看到我轉身跑開,還撞倒大廳門口的花盆,他一愣追了上來。我嚇得沒一個腳步走得好,而且跌跌撞撞,他跟在我後面,沒三兩下就追上。

「不要,不要!」我嚇得跳進花叢裡,想到之前貝雜怎麼對我,讓我至今都還會做惡夢,而青肯正提醒我最害怕的事。

「夜祖?你是夜祖嗎?」我踉蹌的要穿過花叢,被他擋在前面,手被抓住時險些沒站穩。他按住我肩膀低聲安撫道。「沒事,是我呀,小金毛,你不記得我了?」

「放開我⋯⋯.」我嚇得渾身發抖,正要抽腰間的短刀被他抓住。

「別怕,我只是來看看你好不好,你認不認得我呀?」青肯的雙眼非常認真,我掙脫不開,跟他對望時想到之前他在水晶蛋裡帶著我游泳,這才稍稍冷靜下來。

「我是青肯,來看看你而已。」

確定貝雜沒跟他一起,我在他的低聲安撫下順著不穩的呼吸。

其實我之前曾想過青肯跟我被貝雜刑求的關聯,青肯好像完全不知情,否則當時貝雜不需要在他走後才把我抓出來,而且他叫我離青肯遠點。夏尚後來告訴我,我是被丟在他書房裡,所以表示貝雜從我的拷問裡知道書房地點還有進去的方法。夏尚換了門上的木精,最後索性把書房遷移。

「好久沒見到你了,你變得好不一樣⋯⋯好可愛。」青肯有些不可思議的摸摸我的頭髮,最後露出燦爛的笑容。「之前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突然消失,貝雜說你怕杰野不高興,所以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去找你,結果夏尚說,你到碉堡外去住一陣子,他無法告訴我你去哪。」

我不知道青肯原來有來找我,我也害怕遇上他或其他爵爺。搬到杰野的圓院之後,我還沒去任何地方,每天不是唸書練劍,就是從圓院小通道到迷利那裡學輕黑藥草。

「肚子餓了嗎?」

青肯笑瞇瞇的拿出一個鋪著香葉的木頭盒子。「想帶點禮物給你,可是不知道什麼好,就想到你以前最愛吃這個。」

是乳油糕。我好久沒吃了,跟杰野打賭贏才有得吃,而青肯卻還記得。

「謝謝。」

「口水都要流出來囉。」他笑著捏捏我的鼻子。青肯身材比以前修長,我都要抬頭才能看他。

「我別待太久的好,你幫我告訴杰野,下週開始在炎旨那裡有初草晚餐,他要招待所有爵爺的,每隔兩日舉行,都在祈福後,你一起來。」

想到那些爵爺我就神經緊張,原本我打算跟夏尚討論看看也許我不用去,但是青肯走後,晚上我到書房,夏尚卻一口回絕我的提議。

「不行,你一定得跟杰野去。」夏尚正把磨製完的藥粉染色。「炎旨那男孩是個麻煩,其他爵爺也在蠢蠢欲動,你要知道,卓林的日子正在倒數。杰野的哥哥蕊曼現在是繼承第一順位,不能讓其他人找到機會找杰野麻煩,免得蕊曼也被連累。」

「⋯⋯知道了。」我說,夏尚把藥粉稍微烘烤,然後叫我拿來迷利給我的化妝品。

「夜祖,青肯今天是不是來找你了?」

一會兒在我幫他鋪開藥粉的時候,他突然問道。我有些驚訝,但還是點點頭。

「不論他對你說什麼,你要讓他保持一點希望,不要拒絕他,但是也不要太過由著他。」

我看著夏尚,只覺得莫名其妙。我的疑惑讓他微微皺起眉頭。

「青肯對你有興趣,你看不出來嗎?普通爵爺是不會對別人的鞍馬這麼熱情,也許他是不把杰野放在眼裡,但是以後我們還需要跟青肯的關係,如果杰野不高興,我會先跟他說好。」

我總算明白過來,但是腦中浮現青肯對我的笑臉,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。

有興趣?我從來沒有感覺過,夏尚告訴我時,我還迷迷糊糊,現在會意過來,我傻傻的看著他,看到他挑起眉毛。

「小傢伙,敏感點,青肯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」他打開迷利給我的唇膏說。「那些還沒外調的爵爺年紀輕,出生到現在沒經歷過戰爭,他們除了軍事練習,注意力都在玩樂跟漂亮的男人跟女人,以前你引不起他們注意,現在不同了,要時刻小心。」

「但是⋯⋯」我想了想說,「貝雜要我不要接近青肯。」

光想到貝雜我都渾身冷汗,而且恐懼跟屈辱在這麼久以後還是輕刺著我。

「你在杰野的圓院時不用擔心。」夏尚說。「保命師彼此不會到對方圓院,你也不要去青肯那裡。貝雜其實身無武術,但是他非常擅長催迷,也懂得人的恐懼心理。破解催迷我會教你。夜祖,讓恐懼操縱的人什麼也做不了,在年紀小時的心理創傷是可以治癒的,他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麼可怕,只是一個想報復想瘋的人。」

「報復?」我疑惑的問,夏尚只搖搖頭。

「有機會我會再告訴你。」

他一會兒要我坐下,並且把所有爵爺以及他們的排行、母系背景都告訴我,還有爵爺間的關係都要我記下。

依照夏尚所說,「初草晚餐」以前是青少年爵爺們吃食青春期適用的晚膳的時刻,但是後來演變成爵爺還有公主們跟貴族的交際活動,同時他們會分配出藩主許可的國內事項去執行。

「那對雙胞胎爵爺,泊帝跟香森,他們沒有繼承的資格,所以頂多只會選邊站,他們不喜歡炎旨,我們要想辦法攏絡他們。」夏尚說。「跟炎旨好的是月倫,蝶風跟豆盧,因為他們兩邊的母親都是表親,現在考慮親近蕊曼的是桔草跟更晴,你要知道他們在猶豫什麼。」

夏尚顯然知道為什麼,但是他要讓我試著摸索,儘管我學了很多東西,但是與人相處的手腕還有觀察力我幾乎不會。

「別人都以為杰野瘋傻,所以他們只能藉由你去接觸建立跟蕊曼的關係,杰野現在的立場就是如此,你明白自己的角色,接著就知道怎麼做。」

夏尚把藥粉混合在我的唇膏後遞給我。

「杜松梅?」我湊近聞了聞,有個非常輕微的酸甜味,而夏尚似乎很滿意我的進步。

「解毒作用,塗多點再去那個初草晚餐。」他把蓋子蓋上,又給了我另一個製好的藥水。

「晚餐的時候,你找機會把這個抹一點在炎旨的食物或是飲品上,一點輕微的量就好,用你的指甲沾一點放乾,然後碰到食物就可以。」

這一次我聞不出是什麼,只覺得就像迷利的指甲藥水味道,不過夏尚這樣的要求卻讓我有點緊張,先是用解毒,又要我把另個不明的東西放進炎旨食物裡。

「沒事的,你只管小心做。」

杰野的個性我能慢慢掌握,但是夏尚在想什麼我永遠不懂,只能去猜。

但不管如何,我可以感覺到回到碉堡後,短暫平靜的日子已經結束,而且除了杰野之外,我還得面對其他人,真的開始進入貴族的場合,儘管迷利教過我禮儀,但是那股緊張還是壓了上來。

迷利說過,碉堡就像半隔離的世界,在這裡都已經如此暗潮洶湧,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呢?

初草晚餐在隔周舉行,夏尚交代我要穿著講究一點,也要化妝。我照著他說的準備,塗了他給我加了藥粉的唇膏,指甲從上禮拜就刻意留長,好沾他要我用的藥水。

晚餐當晚,在炎旨的圓院,果然來了不少人。

炎旨的圓院算是蠻大的,而且有個大型水晶蛋,甚至還有他畜養馴獸人馬的土場。我跟杰野進去時,正看到那裡有幾匹人馬被用鐵鏈栓著,另外一區還有狐狗跟其他動物。

我會注意到,是因為杰野停下來看,暗暗的燈火下,好些眼睛發亮的牲畜正看著我們,那是恐懼跟警告的視線,既使很暗,我跟杰野都看得到他們身上嚇人的傷口。

炎旨非常喜歡馴獸,對馴服或是賞玩獸人的活動是荷姆薩人所鼓勵的,但是讓動物吃藥而抓狂互鬥,就是炎旨的特殊喜好。

我想到迷利那裡幾匹溫馴,毛色漂亮的人馬,再看看這裡牙齒被撬光,毛因為壓力而脫落的獸人,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。那匹我曾看過被炎旨在公開馴獸拿出來的紫色人馬,已經少了一隻眼睛,他在角落看著我們時,詭異憎恨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慄。

「進去了。」杰野一會兒把視線轉開說道。

初草晚餐是給成長中的讓爵爺跟公主享用的藥草晚餐,所以我們還在外頭就可以聞到裡面的香料跟藥膳味道。

大廳裡已經有不少人,甚至有外頭請來的花夫人彈奏並詠唱夜曲。除了爵爺跟公主之外,還有炎旨邀來的朋友跟其他貴族。

「哦?」

杰野一進去就跟我分開,正在跟其他爵爺說話的青肯發現我後眼睛一亮。我看到他不一會兒就穿過人群朝我過來。

「小可愛,你也來了?只有你一個人?」

「杰野去正廳了。」我說。其實夏尚跟我說了以後,我第一次可以感覺到青肯看著我時的開心,但是從沒面對過對我有興趣的人,我覺得有點害羞。

「很漂亮,你穿這樣也很好看。」那是迷利給我的深藍色單肩上衣,他常說淺色頭髮配藍色總不會錯。

青肯拉住我的手,還拿了苦艾酒給我喝,看到我咬了一口微微皺起鼻子而輕笑起來。

「什麼時候要來我的圓院玩?」青肯笑著問道。「我先跟杰野講一聲,應該沒問題的。」

腦中閃過貝雜,我差點搖頭,但是夏尚的囑咐讓我頓了頓。

「你白銀日可以來我那裡嗎?我想繼續學游泳。」

杰野的圓院有小型水晶蛋,而且那天輪到他去祈福,所以青肯也不用顧慮。

「當然好。」青肯一笑,他說著時有兩個人從他後面貼近,看到他拉著我的手,摟住青肯肩膀。

「你的新鞍馬?」

我從這兩人青灰色頭髮看出來,應該是青肯的堂兄弟,有峻林公國血緣的尤特跟羅倫佐。

他們雖然不是爵爺,但是峻林公國一直以來靠著木業維持富有的生活,這兩個人跟其他爵爺關係也非常好。

「不,這是杰野的鞍馬夜祖。」青肯說,這讓兩個人皺起眉頭。

「杰野就是那個痴傻的小子?」

「別這樣說。」青肯顧慮到我而低聲說道。

峻林公國的人比較不拘小節,而且直言直語,他們發現我不語後大笑幾聲,還摟摟我的肩膀。

「別生氣,只是開個玩笑,嗯,小傢伙好香。」尤特把鼻子埋到我頭髮邊時說道,我看到青肯有些無奈的表情。雖然很討厭這兩個半醉的傢伙在我身上摸來摸去,但是我忍了住。

「各位走了,開菜要上了。」

一旁的一個爵爺說道。那是初草晚餐的第一道藥草餐,吃完後大家就可以自由走動,我被這兩個峻林來的傢伙拉著往裡頭去,沿路尤特看我走的姿勢摟住我的腰。

「還沒喝酒就醉了?要不要我抱你進去?」

「⋯⋯不用。」

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隨便,可能因為青肯要去吃前菜無法顧我,加上我是唯一一個沒跟爵爺在一起的鞍馬。站在圍坐的爵爺後方,尤特不時把嘴唇貼在我耳邊說些無聊的話,我顧著觀察想找機會去碰炎旨的飲品,但看起來,真的非常難。

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繼承人的爵爺也能主辦初草晚餐。」一會兒尤特突然低聲說道,我聽清楚他所言而一愣。遠處的炎旨正讓僕人送上藥草酒給所有的爵爺。

「那你覺得誰有資格?」

我盯著他一陣,決定直語問道,因為音量稍大,反而讓他一愣。

「嗯。」他緩緩環視四周,最後神秘的彎起峻林人特有的上弦嘴角。「爵爺傻不代表鞍馬笨,你倒是猜猜我的心思?」

「我不想猜。」主要是他前面的隨便讓我有點不耐煩,而且我想起在迷利那裡讀過峻林人的性子,決定姑且一試。但其實我毫不確定,這樣的頂撞有沒有效,如果我錯了,反而讓蕊曼少了一個支持者。

「你告訴我。」

「我們不喜歡囉嗦的繼承制度,我只預測,反正蕊曼孩子要是出生,炎旨絕對被外調孤島,我喜歡有保障的賭注,如此而已。」他小聲在我耳邊說道。

我終於明白剛剛他們為什麼要接近我,而且裝得半醉毛手毛腳,現在一說完,尤特立刻放開我,而遠處正要喝酒的地方,突然響起一陣哭喊。

「啊,燙!」杰野比別人先拿起酒杯,卻是一個沒拿穩,被撒出的酒水弄濕,他焦急叫了起來,讓周圍的人都傻了。

「還不過去照顧你聰明的爵爺。」

尤特笑著推推我,我看到杰野哭著要脫下褲子,這才意識過來而趕緊走過去。

原本我應該是可以低調的度過這個晚餐,可是如今一走過去,我等於跟這些爵爺還有鞍馬同席。

「衛兵。」

杰野一旁的月倫爵爺看到我上來而朝後方喚道,青肯出聲擋了下。

「下去,這是杰野的鞍馬,不是陌生人。」

「嗯?」

這下所有人更是停下動作,目光全都投到我身上,席間一陣靜默。

我覺得背脊都涼了,一下變成晚餐中心的焦點,而且還是這麼突然的方式,讓我一時間恨不得跑開。

但那一刻我腦中閃過以前,我也曾在這群人面前,像畜牲一樣的爬走,而且伴隨著笑聲,突然感到一股不服的熱度。

有高貴出身跟漂亮的外貌,不代表他有多貴重,反之又醜又窮的人,也並非永遠受人輕視,任何人想要都可以變成美麗的物種。

迷利說過的話還是讓我站了住。

我不是要成為夜祖花嗎?

不知道最後是什麼讓我微微彎身,也許是迷利以往無數次的禮儀教導,我做得還算流暢,但是緊張之下並不好看。

「願柔頓神的榮光照耀你們,各位殿下。」

我說得很慢,迷利總是告訴我,越是慌張、不知所措的時候,更必須把聲音放慢,音量適中。我知道我還是沒有荷姆薩人那個好聽的發音,儘管如此,我想不出來還能怎麼做。

一會兒抬起頭時我呼吸屏住,瞄到杰野一絲驚訝的眼神,我看到席間所有人都盯著我,雙胞胎的鞍馬烯林跟羅倫薩低聲交換幾句。

「是杰野新的鞍馬?」

「不,還是金髮,是之前那個髒髒的男孩。」

「夜祖坐下吧,幫杰野再倒一杯酒。」所有人除了疑惑就是驚訝,青肯開口說道,我悄悄吐了一口氣,這才在杰野旁邊坐著。

我知道自己改變了很多,只是一直不確定是好是壞,或者是奇怪,現在我稍微安心點,至少我沒有做錯,因為他們看我的眼神不是鄙視或是嘲笑了。

「燙燙,嗚⋯⋯」

我替杰野擦乾衣服上的酒水時,他哭著抱住我。我接過他們重新遞上的藥草酒時,杰野突然湊上來在我臉上還有嘴唇上吻了又吻,讓我差點打翻杯子。

「這是要怎麼吃飯?」

泊帝露出嫌惡的表情,其他人只能不悅的轉開視線。

(荷姆薩貴族不親嘴,認為嘴對嘴接觸為不潔)

「上一杯酒裡有蟲子屍體,炎旨故意的。」

其他人開始分吃開菜談話時,杰野低聲說道。我抹抹嘴,雖然表情還是沒變,但忍不住用氣音回道。「那你更該喝下去呀。」

不然不是更引他懷疑?

「⋯⋯別傻了,第二杯才是重頭戲。」杰野輕舔沾了我唇膏的嘴唇,這才把那杯酒喝完,我悄悄看了一眼,發現杯底殘渣有沉澱物。

所以炎旨是懷疑杰野嗎?還是單純想整他?我視線看向遠處的炎旨,只見他也正盯著我,彎起的嘴角透露出一絲趣味,很像他看到野生人馬的神情。

「夜祖是嗎?看來你消失這段時間學了不少東西,也終於有人幫你打理清潔了。」

炎旨一會兒笑著說道,讓一旁的水荻面露為難,我見其他人都看向我,那股詭異的氣氛又是蔓延。

我逐漸瞭解夏尚的用意,以前我面對的是一群孩子,頂多只是惡作劇或是嘲笑。如今藩主的病情改變的不只是他們的關係,只是一個簡單的晚餐,隨便一句話都具有意義。

我沒有忘了自己以前怎麼被炎旨恐嚇,還被逼著喝下有他唾液的飲品,現在我還是怕他,但是跟以往不同,我以前單純懼怕他傷害我,現在我知道自己怕的是他的地位,而這其實是最空洞的東西。

炎旨的諷刺再明顯不過,他已經不是小孩了,以前他可以揍我,現在他不行了,只能轉換成言語上的羞辱。其實我很想回擊他,但是像是這種貴族包著糖衣的場面話,我一點都不擅長。

「沒錯,謝謝殿下的讚美。」

我最後緩緩說道,腦中閃過露姬曾提到過,另一個花夫人對她的諷刺,她當時是這麼回擊的,反而讓對方難堪,而且場面也不至於尷尬。

我語畢還補上一個燦爛的笑容,那一刻炎旨眉頭一抽,我突然明白露姬當時所說「裝傻的智慧」是怎麼回事了,現在反而是炎旨的言語顯得幼稚,而且還終止了一來一往的攻擊。

「夜祖也吃點東西吧。」青肯意圖打圓場,因為杰野面前已經送上食物,我只能很快的選擇幾樣看起來比較安全的東西餵給他吃。

我一直等著前菜吃完,這些爵爺去自由走動,可是他們沒一個離去,後來才知道,這些人都在等待「初草」的分配。

吃完初草的爵爺可以開始輔助藩主的內政跟外交方面簡單的事項,通常這也由主辦晚餐的爵爺負責分配。其實炎旨並不是最年長的,但是他藉著蕊曼還未歸來,用他繼承人第二順位的資格主辦,這或許也方便他先跟其他貴族進行交流,而常年在外的蕊曼就缺少這裡的人脈,這也是為什麼夏尚要把我推出來的原因,現在這裡的人無法跟杰野接觸,我等於是蕊曼唯一的窗口。

開菜過後,氣氛算是緩和一點,話題也稍轉移到菜色還有表演上。

我以為危機已經過去,但是接著那些陌生的時事跟政事討論,則更是麻煩。

「夜祖,怎麼都不吃呢?」

一會兒青肯坐到我旁邊笑著問道,還把他爵爺才能吃的芥菜夾餅塗蝦醬給我,我暗想著他的食物應該沒有問題,這才緩緩吃下。

「好吃嗎?」

「嗯。」我點點頭,這才發現杰野的視線,但他很快把手上的芥菜夾餅胡亂吞下,芥菜都掉了下來。

「喂。」

從青肯一旁湊近我的雙胞胎之一突然低聲喚道。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搞不太清楚誰是泊帝,誰是香森,他們兩個絕對是爵爺裡數一數二的漂亮,紅髮濃密滑亮,眉頭端秀,臉孔俊美得很,幾乎找不到瑕疵,可是黃色眼睛充滿多變的邪氣,我以前被他們作弄過好幾次,其實很怕他們。

「過來點。」我從他眉角一顆痣認出那是香森,兩個海妖中最像海妖的,他對我勾勾手指。

青肯本來打算制止他,但看我臉色冷靜的樣子還是作罷。香森湊到我頸子邊,漂亮的鼻頭停了一下。

「現在倒是挺香的。」他挑起眉毛說道。「為什麼你跟杰野要做那種骯髒的事?嘴是吃東西跟說話的部位。」

他指的是親嘴,其實我知道杰野為什麼要這麼做,一開始夏尚不過是為了要我跟杰野間的暗號所以讓我們練了幾次,剛剛則是為了解毒的藥劑。

迷利跟他的男伴會這樣,他曾說過,民間的人會親嘴,而且認為那是親愛的表示,我看迷利常這麼做,並不覺得骯髒。

「⋯⋯因為這樣很舒服。」我不能否定杰野,依照夏尚所說,鞍馬無時都要維護爵爺,因此只能這麼說。但這下連青肯都一愣,香森不屑的輕笑一聲,但隨即詭譎的雙眼又看了看我,突然伸出舌頭。

「那你對我做做看,我想知道有多舒服。」

我一動也沒動,一部分是嚇到,還因為看到香森的鞍馬投射過來的恐怖眼神,幾乎可以把我刺穿。

「別鬧了。」青肯把他頭一轉,但香森對我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,這才看向正分配職務的炎旨。

吃了初草晚餐,爵爺們會自願性討論事務然後分配,基本上年紀大的爵爺以往可能已經有處理這些政事的經驗,大多只會討論,把機會給年紀小的人。我沒有打算代替杰野參與這些,一部份是因為我不懂,所以只能中途偶爾問問青肯。

「幽淵公國的使節年底來訪,有些兄弟可能不知道,他們是來進行兩年一次的替代稅收。」

「幽淵公國?」炎旨說著時我問青肯。

「愛沙名下的自治國,洲皇把對我們徵稅的權利下放給他們,他們一半的行業都是造船或是木工,船隻很多是提供給愛沙的海軍。」

「我們要給什麼稅?」我問,青肯一絲困擾的說道。

「我們跟他們的幣值不同,替代稅就是金錢以外等值的代價,這個東西,每期都不一樣。」

雖然不太知道幽淵國跟我們的關係,但是原本剛剛還在討論的爵爺們,在遇到這個事項時都沉默了。我看到月倫跟蝶風互使了個眼色,他們都是跟炎旨比較親近的爵爺。

「使節會待上幾個月,需要有個爵爺招待他,基本上沒什麼複雜的事,就是陪他們參觀碉堡一帶,然後按照以往稅目跟碉堡總目長申請就可以。」

「為什麼要參觀?」我問。因為如果照他們說兩年使節來一次,那麼同樣的地方卻需要重複帶他們去看?

「因為使節每次都是不同人。」青肯說。「上一次是蕊曼招待他,愛沙這樣安排,是為了不要讓使節跟我們多次接觸之後有私密的協議,雙方從中獲利。」

「夜祖。」我正聽他說著,炎旨突然喚道,讓我猛地抬起頭,發現其他人也都停了下,而且正盯著我看。

炎旨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。「所有爵爺都分配得差不多了,杰野也該幫點忙,雖然他能力不夠,但有你協助,我想是不成問題。」

我突然間明白炎旨的用意,不管他是不是懷疑杰野,他從剛剛到現在就是為了測試我,而現在他的矛頭完全指向我,這除了杰野之外,就是為了先打擊蕊曼的聲勢。

「幽淵公國的使節接待是個非常簡單的工作,如果你能代替杰野接下來,會是個很好的練習機會。」

更可惡的是,我身為鞍馬根本沒資格拒絕。如果我做錯什麼,不會歸到杰野身上,也不是我身上,還是繼承人第一順位的蕊曼到時必須善後。

「我,我只是鞍馬的身份,如果接待外使應該不合適。」我試著冷靜的說道,但炎旨彎起嘴角時瞪大雙眼。

「不,接待還是以杰野的名義,你只是輔助。」

「這件事我來吧,炎旨。」放下杯子的青肯說道,但炎旨卻沒把分派的貝殼別針給他,反而對我伸出手。

「怎麼樣,夜祖?你不是接受我的讚美了?身為鞍馬還得證明這種評價沒錯。」

這傢伙⋯⋯

我感到憤怒卻也不寒而慄的是,好像一開始就踏進他的圈套,然後現在完全沒得選擇。我不知道夏尚會怎麼說,但反正現在我不能拒絕。

「炎旨,沒有必要這樣。」

「那我就接下來了。」我越過青肯說道,炎旨顯然早在意料中,他那隻在空中的手還是沒動,我只能起身去接過他手裡的別針。

轉過身時,我可以感覺到他目光緊隨著我,就連其他鞍馬跟爵爺也一樣,我現在等於是杰野跟蕊曼的代表,不再只是一個鞍馬。

「我會幫你的,沒事。」青肯摸摸我的頭說,香森把下巴擱在他肩上時一笑。

「我也可以幫你,隨時來我的圓院,什麼都可以開口哦。」

聽起來是很善意的一句話,但不知道為什麼,由他說出來就是有一股邪氣。

稍晚所有爵爺跟其他貴族都到旁廳去,我跟著待了一會兒,還是不得不準備實行夏尚的命令,既使我到現在不明白他要我在指甲上沾的是什麼。

那非常困難,炎旨的杯子跟其他人的不同可以辨認,但是酒水或是飲品跟著杯子從裡面廚房拿出來,除非我進到廚房裡,否則做不到。

我看著又一輪酒水送出來,發現已經跟剛剛藥草酒不同,因為是需要保溫的黃酒,僕人是直接拿盛好酒的杯子跟酒壺出來放置。

大部分的人都在聽樂曲演奏,等等雙胞胎還會唱歌,至少所有人都會去捧場,所以到時僕人會在唱歌結束前趕緊擺好菜盤跟溫酒,也許就只有僕人轉身跟爵爺們回來前那幾秒,我有機會可以辦到。

一旦冷靜觀察完就立刻準備,這是夏尚教過我的。機會也只有一次,錯過就沒了。

雙胞胎開始唱歌之後,我悄悄移回到主廳口,為了不引起注意,拿了杯子啜著酒水,向著側廳的方向。

眼角瞄到負責酒水的僕人也在我身後張望,確定他們的歌曲已經到後半段,便往廚房去準備,我也繃緊神經等待。

「好了,黃酒都擺設好了。」

我聽到後方爵爺座位的杯盤輕碰聲,兩個僕人的聲音低聲說道,側廳雙胞胎的最後一個音節也正要結束,僕人一轉身,我立刻朝炎旨的座位過去。

如果是以前,我一定可以敏捷的完成,在我沒遇到貝雜攻擊受傷以前,夏尚一向都稱讚我的手腳俐落,現在我腳步慢了點,碰到炎旨杯子的一瞬間,眾人掌聲已經結束。

我讓指尖浸在黃酒裡幾秒,事實上如果時間足夠,我還真想吐口口水。

眼睛看著侍酒的僕人身影消失在廳口,同一刻一個身影也從側廳踏入。

水荻。

我爬起身離開炎旨座位邊的那一瞬間,雖然站了穩,卻跟這個男孩對上眼,他顯然是第一個回到主廳的。

我很確定水荻沒有看到我把手指伸進他爵爺的杯子裡,但是糟糕的是,我站在炎旨座位旁怎麼看都是有點奇怪,雖然我神色冷靜的立刻離了開,但他還是有些奇怪的看著我。

「夜祖,你怎麼不去聽唱歌?」水荻一會兒出聲時我正拿起自己杯子,一時間心裡一涼,但看到他清亮的雙眼,我知道他沒有起疑,只是關心我。

「我有點緊張,所以想喝點酒放鬆。」我說,他瞪大雙眼,這才走近我旁邊。

「對不起,我差點忘了這是你第一次來這種場合。」水荻笑了笑。「如果累了的話,黃酒喝完之後就可以先走了,我幫你跟炎旨殿下說一聲。」

水荻大概是所有鞍馬裡最無可挑剔的,聰明卻也有禮,而且他心地善良,對於騙他其實我有點罪惡感。

「嗯,那麻煩你了。」

其他賓客都從側廳談笑著魚貫出來,杰野不知去向,我硬著頭皮只能繼續待著把酒喝完,但看到坐下的炎旨伸手拿起杯子,我忍不住呼吸一停。

炎旨對準杯口,要喝下去的那一刻,我一眼都不眨。

夏尚到底放了什麼我不知道,但是必定有什麼東西可以影響炎旨,我希望他喝下去,但是會有什麼後果我完全不清楚。

他會死嗎?

我屏息以待,看到水荻伸手按住炎旨杯腳的時候,徹底失去呼吸,喉嚨像被掐住一般。

水荻神色異常平靜,就像一般鞍馬會在爵爺飲食前象徵性試毒一樣,接過炎旨杯子輕輕一嗅。

雖然一旁青肯跟我說了些什麼,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。水荻雙眼微微一動,最後不知道在炎旨耳邊說了什麼,引起他一笑,還一吻他額頭。

水荻喚了個僕人把那杯酒換掉,這一次炎旨喝下時,我看到水荻輕抬起眼看著我。

只是短暫一眼,我就知道搞砸了。他剛剛就起疑了,不然不會特別檢查那杯酒。

怎麼辦?我坐立難安,只能撐著等這一輪黃酒收下去,爵爺們站起身談話時趕緊抽身。

我不知道水荻有沒有把事實說出來,但是炎旨似乎沒有任何行動,我膽戰心驚的悄悄出了主廳,發現杰野已經在外頭黑暗處,似乎是在等我一起離開。是夏尚交代他我們不能分開,也不能丟下我。

正要踏下階梯,眼角邊看到一閃而過,站在淺水道邊的身影,我差點沒跳起來。水荻早就在那裡,沉沉的盯著我。

「夜祖。」

他朝我走過來時,露出以往從未出現過的憤恨眼神,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多了一個仇人,而且還是原本對我抱持善意的。

他瞪著我,好像我剛剛意圖殺他一樣,如此模樣的水荻讓我背脊一寒。

「我告訴炎旨殿下,那杯酒涼了,所以他沒喝下。」他帶著警告的說道,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,一個鞍馬可以為了爵爺的安危如此激憤,幾乎下一秒就可以撲上來把我撕裂。

「我不知道你在酒裡動什麼手腳,但如果有下次⋯⋯不,我不會讓你有下次機會,我會把你毀了,只要你敢對殿下不利,我會的。」

他聲音很小,但我知道他是認真的。他漂亮的雙眼都變成螢紅,我忍不住後退一步,這才在他的視線下踏下台階。

我朝杰野過去時,都還可以感覺到水荻敵意的視線。而杰野不語,望向水荻的那一眼神充滿疑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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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章

碉堡廚房裡充斥著裝盤跟烘烤魚肉的吱吱聲響,送餐的女僕跟侍酒師擠進來又出去。 烤魚跟悶濕米飯的味道讓我吞了一口口水。躲在桌子下已經好久,要不是外頭熱鬧吵雜的聲音,我肚子的咕嚕咕嚕聲一定會被聽見。 又是好幾片裙子從我前面嗖嗖經過,這一次應該是烤河豚被送出去,濃濃香香的肉暫時蓋過廚房混雜的味道。 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。前天晚上離開戴辛公國,徹夜搭船抵達荷姆薩碉城的港口,要參加他們爵爺的生日宴會。一到貴

第一章

「等等進去之後不能再說話了。」夏尚低頭跟我說道。 我點點頭,跟著他穿過大理石,飛魚拱形的冰涼長廊,在一扇用透明彩石,大貝殼門把的門前停下,裡面透出來光線。 我身上穿著畫有彩魚圖案的袍子,那是儀式穿的衣服。 我已經在荷姆薩幾個月了,夏尚說所有爵爺跟鞍馬都必須完成這儀式,才算真正成為主僕關係。 其實他說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,只好能記多少就記多少。 「照我說的做,去吧。」夏尚拍拍我,我才走了進去,這才知道

第二章

* 「喂,小傢伙!」 下午我經過水晶蛋的時候,正是獵蹼鯊比賽開始的時候,爵爺青肯濕漉漉的頭正從*水晶蛋頂露了出來,他對我招招手,要我把右側的泡樂酒拿給他。 水晶蛋很高,幾乎有三層樓,寬度更是驚人,形狀像一顆橫放的蛋,它裡面注滿淺藍色液體,只有在下午時分陽光斜照時才能看清楚裡面正進行的比賽,所以不論是水晶蛋課程,或是真正模擬海戰的比賽,都是在下午舉行。 (*水晶蛋起源於給少年爵爺的體能鍛鍊,磨練水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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